67.选举风波 上述事件过去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的性质比前几件都要严重,对杨 宪益的影响更大。这场风波使杨宪益决心放弃" 从政" 生涯,回到了自己的本行, 也使他最终离开了居住过五年的南京城。 杨宪益参加的组织全称叫" 中国国民党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 (谭平山任全国 主任委员)。解放后,中国共产党建议它与另外两个组织(李济深领导的中国国民 党革命委员会和蔡廷楷任主席的中国国民党民主促进会)合并,统称为" 中国国民 党革命委员会" ,简称叫" 民革" 。三个山头合并为一个山头,每一个" 老人" 都 要有一个合适的" 位置" ,各路人马都要照顾到,这颇使执政的中国共产党费了一 番心机。而在南京解放前夕,一些原国民党的立法委员和军政官员见大势已去,纷 纷倒戈起义,参加" 革命" 了。共产党安排这些头面人物都进了" 民革" 。但是, 党没有让这些原国民党人担任民革的重要职务,而是让杨宪益和邵恒秋这两个连国 民党员都不是的年轻人当了南京市民革筹委会的负责人。这种安排引起一些" 老民 革" 的议论和不满。党组织似乎也意识到杨宪益和邵恒秋的" 资历浅" ," 代表性 " 不够。柯庆施曾不只一次当面说邵恒秋" 什么都好,就是两点不好:一个是太年 轻,没有胡子,不像一个民革负责人。二,他连国民党员都不是"(邵恒秋访谈,1999 年2 月14日,北京) 。党领导觉得应该找个更具" 代表性" 、资历更" 老" 的人来 支撑南京市民革的" 门面" 。(邵恒秋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当时" 他们(中共党 领导)认为南京民革不像国民党" 。党说"'民革' 嘛总应该像个国民党嘛" 。)于 是在筹委会变为正式委员会之际,统战部找到了一个老国民党员、原国民党政府立 法委员李世军,安排他通过" 选举" 进入" 领导班子" ,并进而担任第一把手。深 谙领导意图的邵恒秋完全顺从党的安排,而不明就理的杨宪益却反其道而行之。他 原本对国民党旧官僚政客就十分厌恶,现在看到一个" 老国民党政客" 居然想进" 领导班子" 当第一把手,他觉得不能等闲视之。临选举前,一些民联的青年同志找 杨宪益商量应付办法,杨宪益公开说出了他的观点:应该由邵恒秋担任南京市民革 的第一把手,至于他自己,当第二第三把手都无所谓,但前几名都应该是" 老民联 " 的人。而那个李世军呢,他的票数不应太多,让他的名次往后放。有人当场记下 了杨宪益的话,事后却向领导上汇报了。 选举的那一天,一个原国民党立法委员在投票以前忽然" 跳出来" 公开" 揭发 " 杨宪益操纵选举," 玩弄选票" 。证据就是写有杨宪益上述话语的那张纸条。这 一下,舆论大哗。杨宪益的威信大跌。当场他的票数就锐减了三十多票,李世军的 票数却上升到第二位。 选举后,在柯庆施参加的一次小型会议上,新任统战部部长刘述周(原统战部 长由市长柯庆施兼任)当面不点名地严厉批评了杨宪益,说他" 挑拨离间,破坏团 结,是何居心( 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4日,北京百万庄) ?" 第二天,在民革 的会议上也有人对杨宪益提出批评,杨宪益做了检讨。 这是解放以后杨宪益受到的第一次大打击。这次打击标志着他" 从政生涯" 的 失败,结束了他短暫的" 春风得意" 的日子。这次事件影响深远,杨宪益在访谈中 谈到这个事件时说: 既然共产党决定让李世军来领导我们,主要的原因大概是觉得杨宪益太幼稚, 邵恒秋也比较差。所以觉得国民党(民革)还得有一个有经验的老人、在国民党里 头有点声望的人做领导比较合适。我后来估计党是这样的意思。可是那个时候我没 有觉得。我觉得我和邵恒秋、肖亦五搞民革搞的挺热闹,挺好。还认识了许多其他 的朋友。结果介绍进来一个李世军,是个老国民党。我不大喜欢这些老国民党政客。 李世军也不是什么很坏的人,不过我总对他们有偏见。我总觉得要真正作为一个忠 实于共产党的民主党派应该还是邵恒秋比较可靠。(杨宪益访问谈话,2002年1 月 31日) 尽管杨宪益的本意是一心为共产党着想,但是他在行动上" 没有和党保持高度 统一" ,而是坚持按照他自己的认识和意愿行事。他反对李世军当第一把手似乎是 " 左" 的观点,但他的行事方式却沁润着自由主义之风,这和党的组织路线与纪律 必然会发生冲突。 他的朋友邵恒秋说:杨宪益在这方面没有政治经验。这句话一语道破了玄机。 杨宪益事後对比他与邵恒秋的区别时也说:(在政治上)" 他懂,我不懂" 。这一 字之差决定了两人今后不同的道路(邵恒秋在从政的道路上一帆风顺。后来成为民 革中央组织部长)。 选举事件的影响深远。杨宪益到北京以后,南京市委统战部将他在民革选举中 的" 错误" 反映给了外文局党组织。在文化大革命中,这笔账又被提了出来。有关 人员还专门找邵恒秋等人" 外调" ,作为杨宪益在1951年就有" 反党言行" 的" 罪 证" 。( 邵恒秋访谈,1999年2 月14日,北京) 关于这次选举还有值得一说的话题:这场充满了戏剧性的选举风波使一对朋友 站到了敌对的双方,成了对头。原来,选举那天公开跳出来发难反对杨宪益的不是 别人,正是他的老朋友、胖诗人卢冀野。卢冀野在国民党当政时是个名人。他是立 法委员,社会贤达,身兼各种头衔和职务,与国民党高层和共产党领袖人物都有广 泛来往;杨宪益却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后生小子。解放后杨宪益的社会地位正好与卢 冀野掉了个个儿:他是新政协的副秘书长,市政府的" 领导成员" ,经常出席各种 活动,报上也时时见到他的大名,而卢冀野却成了什么也不是的" 闲人" 。卢冀野 在解放后找过杨宪益,请他吃饭,希望他提携一下老朋友。杨宪益也不忘舊情,他 介绍卢冀野进了南京市民革筹委会。但是,他们两人毕竟政治观点不同,在民革选 举中,这种不同的观点表现为公开的对立。前面说过,由于一些" 起义" 过来的老 国民党人士对共产党让杨宪益和邵恒秋这两个非国民党员担任南京市" 民革" 的负 责人不服气,党组织挑选了一个安分守己的老国民党左派人士李世军来撑门面,并 且决定举行一次" 公开选举" 。这一下使那些原国民党人大为鼓舞,他们接受了错 误的信息,以为得到了" 民主选举" 的权利。这些人本来就有丰富的" 竞选经验" , 这次更是全力以赴,希望通过李世军当选打开一个" 缺口" 。当他们获知杨宪益的 " 纸条" 时,都很气愤。卢冀野的" 诗人" 脾气发作了。他拿出了当年大闹国民党 参政会的干劲和勇气,站出来为李世军打抱不平了。他的" 当场揭发" 获得了成功。 李世军以高票当选,而杨宪益的票数被拉下去了许多。卢冀野的行为让杨宪益很伤 心,从此他们两人断绝了往来。当他们再见面时,已经是隔着" 阴、阳" 两界了。 那是在卢冀野的追悼会上。死亡把他们永远分开了。 奇怪的是,卢冀野的死居然与这次选举有密切的关系。那次卢冀野大闹选举会, 是为李世军打抱不平,与党的意见并不矛盾。为什么反而引起党的不满呢?杨宪益 回忆说: 卢冀野那么一闹,虽然统战部没有批评他,可是就开始了解卢冀野这个人老实 不老实了。一调查,查到了一个叫易君左的写了一首" 反诗" 。易君左也是个才子, 是卢冀野的老朋友。他在解放前用毛泽东" 北国风光" 的原调写了一首词骂毛泽东。 那个时候毛主席在重庆写了一首"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的那首词,不是报纸上都 夸奖了嘛。那个时候我在重庆,一天,卢冀野把我拉去,认识了易君左。我们三个 人晚上喝酒,易君左也写了一首词,骂毛泽东的。那天晚上卢冀野笑着拿来给我看, 他(易君左)把毛泽东说成是" 自己是培塿(小土堆)" ," 还与天公试比高" 。 我听了很不高兴,但没有表示意见。卢冀野很欣赏这首词。这首词有人揭发出来交 给柯庆施了。……当时统战部、柯庆施对卢冀野有意见,主要是这两件事,一个是 他选举跳出来说了一些话,另外,他跟易君左是老朋友,易君左写了反诗。统战部 对卢冀野就很不客气了。原来他(卢冀野)希望到南京大学去教书,继续做教授的, 已经交涉的差不多了,后来忽然说不请他了。(上面)发话了,不请他了。就是因 为这个,卢冀野就一落千丈,觉得完了。他在南京没有出路,结果就病死了。很快 就死了。(杨宪益访问谈话,2001年11月14日,2002年1 月31日) 原来,所谓的" 民主选举" ,就是让大家安分守己地按照党的意愿选出党所提 名的" 候选人" 。中间不能" 横生枝节" ,更不能有反对意见。杨宪益固然由于坚 持己见而受到了党的严厉批评,但是党更不能容忍卢冀野这种肆无忌惮的作风。党 十分清楚这种作风及隐藏在此作风背后的思想观点对一党专政的政权的威胁性。果 然一调查,查出了他的问题。尽管" 反诗" 并不出自卢冀野之手,但是他同意并欣 赏的态度就足以定他的性。 卢冀野在抗战期间担任立法委员时,与周恩来和董必武都有来往。解放后他特 地到北京去看望周、董。董必武见了他,并请他吃饭。而周恩来太忙,没有立刻见 他。他一直耐心等待。忽然在两三天后的一天半夜里,周恩来办公室通知卢冀野说, 总理现在有时间,请他立刻去。睡梦中被叫醒的卢冀野一看正是深更半夜,怎么选 在这时候见他?他的诗人脾气又发了,居然拒绝了周恩来的邀请。就这样,卢冀野 错过了这惟一的机会。回南京后他向杨宪益谈起这次北京之行,还为周恩来的" 怠 慢" 而气愤不已( 杨宪益访谈,2002年1 月31日,北京小金丝胡同) 。怪不得卢冀 野的" 右派朋友" 梁实秋和他的" 左派朋友" 杨宪益在多年之后回忆起这位老友, 对他的评价却相当一致:卢冀野这个人" 天真,太天真" 。 杨宪益参加了卢冀野的追悼会。在追悼会上,一向很少流泪的杨宪益哭了。无 声的眼泪倾诉了他无法说出的一切。 关于李世军也可以说几句。他担任了南京市民革的负责人以后,一直小心谨慎, 从不" 亂說亂動" ,可是反右时仍然被划了右派。邵恒秋说他在57年鸣放时什么" 言行" 也没有,仅仅因为他是南京市民革的头儿,和民革系统的右派名人陈铭枢、 谭惕吾、龙云、黄绍雄等相识或相熟,就把他打成了右派。可以想见,他晚年的日 子也很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