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受难者刘尊棋 刘尊棋的一生极具典型性,他是中共党员中的" 受难基督" 。他对杨宪益的一 生影响很大,值得特别写一写。 刘尊棋(1911-1993 )出身贫寒,父亲是厨子,母亲是纱厂女工。他没念过大 学,但他天资高,学习刻苦。1928年他以第一名成绩毕业于北平基督教青年会财政 商业专门学校,然后在燕京大学政治系半工半读,旁听了三年燕京大学的课程,自 学英语获得很高水平。他与当时大多数中国青年一样,思想左倾,向往社会主义苏 联,曾为苏联塔斯社驻北平分社工作并积极参加组建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北平分盟。 1931年,刚刚二十岁的刘尊棋由他未来的妻子郑倚虹介绍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就在 同年5 月被捕入狱,关押在北平草岚子监狱,与中共的高级干部薄一波、刘澜涛、 安子文、杨献珍、孔祥祯等人同狱,与他们是同一个监狱党支部的战友。两年之后, 刘尊棋被宋庆龄领导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营救出狱。没有料到的是,正是这次的出 狱使刘尊棋的后半辈子整整受难了25年! 1933年他在狱中以一个抗日青年的名义用英语写了一封长信给宋庆龄领导的中 国民权保障同盟,呼吁改善狱中条件并呼吁释放政治犯。宋庆龄接信后派同盟的干 事长杨杏佛专程到北平找到了胡适(胡适是民权保障大同盟北平分部的负责人), 杨、胡二人找到当时南京政府在北方的最高军政长官张学良。张学良见是宋庆龄讲 情,当场答应派他的英文秘书兼东北大学秘书长王卓然先生负责办理。王卓然立即 陪同杨杏佛和胡适去草岚子监狱探视,找到了刘尊棋。在监狱中刘尊棋用英语与他 们三人对话,回答了他们的问题,给杨胡王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后,王卓然催 促张学良在被蒋介石撤职出洋" 考察" 以前签署了" 准保释放" 的文件。不久,刘 尊棋被释放。不料,国民党当局在报上捏造了一份" 十四人退出共党启事" ,里面 有刘质文(即刘尊棋)的名字。监狱党支部见到这份" 启事" 后不经任何调查就开 除了刘的党籍。从此," 被捕后有过变节行为" 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刘尊棋,尽管刘 尊棋在1949年由中央组织部直接批准重新入党,但他的所谓" 历史问题" 并没有搞 清楚。 1955年开始,先是批俞平伯批胡适,接着批胡风,紧接着就" 挖" 出了一个震 惊全国的" 胡风反革命集团" 。在这个基础上全中国范围的" 肃反运动" 开始了。 刘尊棋被停职审查。在这个" 审查" 中,刘尊棋非但没有洗清自己" 变节投降" 的 罪名,反而又加上了一个" 军统特务" 的罪名。事情经过大概如下:原来,刘尊棋 为了对党" 忠诚老实" ,在" 交代" 历史问题时,他搜肠刮肚,想起了1942年为躲 避国民党的迫害,在逃往新加坡前为了搞到出境证曾和戴笠吃过一次饭。他向审查 他的干部交代了这件事。这一句交代可惹下了大祸,他立即成为" 特嫌分子" ,而 且是十恶不赦的" 军统特嫌" !刘尊棋被撤消外文出版社副社长和《人民中国》总 编辑职务," 降职使用" ,成了一名普通翻译。 到了1957年,党号召全体人民给党" 提意见" ,大鸣大放。刘尊棋又一次说了 老实话。他正确地提出" 在肃反运动结束以前的几年中间,被怀疑的干部名单,不 是逐年缩小,而是逐年扩大" 。" 几年来,对非党干部猜疑、打击过重,团结帮助 太少" 。" 对非党知识分子的积极作用估计过低,忽视他们对革命事业的热忱,蔑 视他们可以贡献力量。"(谷斯范:《漫记刘尊棋》).1958年" 组织上" 根据这些话 把他划为" 右派分子" ,开除党籍,撤除行政职务,送往北大荒劳改。在政治压力 下,他的家庭破裂,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郑倚虹已病逝)与他离婚。 1961年他被" 下放" 到湖南汨罗县农垦局干训班当了一名" 敲钟工" 和图书管 理员。 1966年," 史无前例" 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又一场滑稽戏开演了:曾几何时, 那些在三十年代和刘尊棋一起蹲过国民党监狱并把他开除出党的老革命们自己也成 了" 大叛徒" ,这就是文革中有名的" 六十一个叛徒" 案件。鬼使神差的是刘尊棋 又卷入到这个案件里面,并为此被关到共产党监狱里整整8 年!原来在1935-1936 年,刘尊棋帮助过昔日的难友孔祥祯,让地下党员孔祥祯以家庭教师的名义住在自 己北京的家中一年多。那一段时间正是刘少奇经党中央批准以特殊方法--假自首-- 来营救狱中同志的时候,而孔祥祯正是中共北方局党组织与狱中难友的联络人。刘 尊棋的家成了孔祥祯和地下党上级领导徐冰的" 碰头地点" 之一。" 中央文革小组 " 把这一已经定案的事件重新翻出来,定为刘少奇的头一条" 罪状" 。" 六十一个 叛徒案" 成了" 中央专案组" 第一办公室的" 要案" 。 1968年刘尊棋莫名其妙地被汨罗县公安局戴上手铐逮捕、关押了半个月,进行 夜以继日疲劳轰炸式的轮番审问,然后又把他押到北京半步桥监狱单独监禁。一年 后,专案组没有查出刘尊棋任何新问题,建议把他送回湖南" 释放" 。但是一个党 中央的" 大人物" (此大人物在打倒四人帮后仍然是红人)却在刘尊棋的案卷上批 示:" 此人不能放回社会" 。这一句话使刘尊棋在湖南洞庭湖赤山岛的死刑监狱里 又坐了六年牢。 所幸的是,当年营救刘尊棋出狱的王卓然老先生文革时依然活着。他在1975年 年初听说刘尊棋竟然为1933年之事蒙不白之冤,至今仍关在湖南监狱时,拖着病驱 为刘尊棋写了一份11页纸的详细证明,说明刘当年" 无条件释放" 的真相。82岁的 王卓然老先生在为刘尊棋写完证明20天后逝世。这份宝贵的证明日后成为为刘洗冤 的" 铁证" 。 1975年7 月,刘尊棋被" 无罪释放" ,1977年刘被" 摘掉" 右派分子" 帽子" , 1978年调回北京。1979年中共中央组织部" 批准" 对刘尊棋的" 叛徒" 和" 右派" 问题平反,恢复刘尊棋1931年入党的党籍。至此,这场历时四十五年的冤假错案得 以改正。 刘尊棋于1993年去世。在他生命的最后15年里,他做了两件大事:一.主编了 中美合作出版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他是中方主编);二.担任英文报纸《 中国日报》(ChinaDaily)的总编辑。 刘尊棋是杨宪益的" 伯乐" ,又是杨宪益心目中的" 英雄" 。他那" 把千万种 屈辱吞到肚里,最终挺起腰杆做人" 的一生被杨宪益奉为楷模。中国人有句谚语: 谁笑到最后,谁笑的最好。刘尊棋终于" 笑到了最后" 。 但是,刘尊棋在1955年的噩运不仅对杨宪益的个人命运有很大影响,对中国的 对外出版事业也是个无法弥补的损失。随着刘尊棋的下台,外文出版社失去了一位 真正眼光远大的领导人。他制定的" 要把外文出版社办成另一个商务印书馆" 的宏 伟计划随之付诸东流。杨宪益和李荒芜一起拟出的" 一百五十种古典名著" 和" 一 百种现代作品" 的计划也从此无人问津。随着" 阶级斗争" 的狂风越刮越烈,外文 出版社完全成了宣传中共党的各项政策的" 传声筒" 和对内对外阶级斗争的" 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