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就在这一时期,杨宪益又开始了一段特殊的经历:为中共安全部门做情报工作。 他在《自传》中对这件事的始末说的很清楚: 1958年的某一天,反右运动的大骚乱后不久,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同志对我作 了一次奇怪的访问。他说他是统战部的,但我觉得他没说实话。他来自一个秘密部 门,可能是安全部或者是类似的组织。他说组织上了解我在解放前为地下党做的工 作,知道我曾经从一些外国友人特别是从西方外交官那里收集过有关国民党政府的 情报。他说党认为我的工作卓有成效,希望我恢复过去的关系,利用这些关系为党 提供情报。……他说,他可以为我们提供一所东城的房屋以便离使馆区近一点。他 的一个朋友在城东北有一所房子,这个朋友去国外了,房子空着,我们可以搬到那 儿去住。我说,解放前我为地下党工作连我的妻子都不知道,因为我不想让她卷入 危险之中。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必须同她商量这件事。我和乃迭商量的结果是:同 意做做试试看。(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06 页,雷音译) 杨宪益没有想到,他这一次的" 重操旧业" 与解放以前的" 地下工作" 有本质 的不同。解放以前他冒着生命危险,是为了帮助一个处于" 地下状态" 的、许诺给 人民" 民主自由和平等" 的" 在野党" 推翻蒋介石腐败的独裁政权;而现在,他却 是在为一个号称" 党天下" 、" 无产阶级专政" 的惟一执政党服务。当时的杨宪益 和中国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还没有这样的认识,他对中国共产党还是一往情深的 忠诚。但是,他上当了。 前面已经谈过," 党组织" 早在1954年就已经开始怀疑杨宪益的历史了,为什 么现在却要他做情报工作?原来用的是" 将计就计" 法。" 组织上" 想利用杨宪益 这个" 特嫌分子" 来" 钓鱼" 。这样的" 一箭双雕" 是国际间谍史上屡见不鲜的计 策。可天真的杨宪益一点也没有防备。 当杨宪益遵照" 组织上" 的指示,在以" 一天等于二十年" 的干劲拼命翻译以 外,还花费大量时间从事" 特殊" 工作的时候,他万万没有想到" 组织上" 却在背 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当时《中国文学》编辑部的党支部书记陈丹晨证实了这一 点,他说: 杨宪益原来住在北新桥独立的一个院子里,实际上,他在那里住的时候,公安 部门对他蛮注意的。他来往的什么人,都很注意。后来又觉得他住在外面不便于管 理,又把他弄回来,让他住在机关后院。(陈丹晨访谈,1999年11月19日) 陈丹晨的回忆不仅证实了公安部门对他的监视,他还进一步谈到了杨宪益的" 内控" 使用的处境: (杨宪益)是内部对他监控。现在叫" 监控" ,过去叫" 控制使用" 。什么叫 控制使用呢?一些政治上的文件,反修文件是不叫杨宪益翻译的。文学的东西闯不 了祸,文学的东西,包括古典的东西,这个让他去做。不让你涉及到那些政治性的 东西。" 控制使用" 就表现在这些地方。然后叫你住在(机关的)东楼,实际上-- 当然也不是说一天到晚有人盯着你,监视你不许你有自由,那也没有。但是实际上 让你相对限制在一个范围内,让你既不跟老百姓在一起,也不让他住友谊宾馆--那 时候有很多专家住在友谊宾馆--让他跟社会保持一定距离。对他有一定的限制。这 都是因为对他政治上有这个看法。(陈丹晨访谈,1999年11月25日) 杨宪益还蒙在鼓里。他以为身负重任,意味着自己重新得到了党的信任。他在 加班加点地翻译大量有用或无用的东西的同时,还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 交朋友 " ,进行一系列的" 社交" 活动;他按照组织的要求如实向" 上面" 汇报与外国朋 友的每一次谈话内容;那几年,他" 心情愉快" 地住在组织上为他提供的一个" 独 门独户" 的院子里。在《自传》中他说: 我们很愿意住在城里一所带院子的老式平房里,这比住在西郊的宿舍套间里好 的多。那房子位于北京东北角一条叫八宝坑的胡同,有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种 着一些枣树和花椒树。从1958年到1960年,我们在那儿愉快地住了三年。(杨宪益 :《白虎星照命》,206 页,雷音译) 尽管杨宪益忠实地执行着他的任务,但是" 上头" 对他的汇报似乎不感兴趣, 他们不满意他的工作,因为杨宪益没有提供" 上头" 需要的东西。暴风雨终于来临。 组织上向他摊牌了。这次的摊牌至少使杨宪益明白了一点:他再一次受到组织的怀 疑。杨宪益受到严重打击。他在几十年之后对那次的摊牌仍然记忆犹新。公元1960 年的×月×日,杨宪益与上司的那一次短兵相接不仅十分有趣,而且意味深长: 他们客气地邀请我吃饭,并和我聊天。我们吃了一顿奢华的晚餐。气氛极为热 诚。晚饭后,我的主人,一个青年男子--我很少见到他,但很明显,他是他们那一 伙的头儿--突然问我对历史人物曹操是什么看法。曹操是公元二世纪三国时期魏国 的创建人。他是个能干的军阀,出色的战略家和文学家。后来中国的流行小说和戏 剧都把他描绘成邪恶小人,因为他待人冷酷无情,杀害了许多人。对他这个出人意 料的提问我吃了一惊,但我仍然回答说曹操是个大人物,我喜欢他的性格。因为他 喜爱诗歌,女人和酒。他是个才华横溢的人。那位男子话中有话地说他料到我会喜 欢曹操,因为曹操诡计多端,背信弃义。他又说:" 我认为,你的性格很像他。" 然后他突然转到另一个话题,他说:" 杨先生,我听说你在解放前对朋友说过你很 喜欢一个中国古代谚语' 狡兔三窟' ,对不对?" 我回答说我是说过类似的话,因 为那时生活困难,我不得不同时做好几份工作,在不同的大学教书。 " 是的," 他打断了我的话。" 但是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不是吗?' 三窟' 也可能是国民党,外国帝国主义和中国共产党。你不是同时为这三方面工作吗?" 我惊呆了。原来他们一直怀疑我是个双面间谍。假装忠于中国共产党,实际上是个 外国间谍,为英国某个秘密机构服务。我很愤怒。那男子冷冷说,现在是我彻底坦 白的时候了。我怒冲冲地出门,他们用汽车送我回家。(杨宪益:《白虎星照命》, 208-209 页,雷音译) 第二天,上面派来一个人送来一叠纸让杨宪益写" 交代" 。愤怒的杨宪益只在 第一页上写了十个字:"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就把这份" 交代" 送了回去。 他决定今后再也不与这些神秘人物打任何交道了。一星期后,那个主动为杨宪益提 供房子的男子又来了,他扭扭捏捏地说" 认识你真高兴,不过现在房子的主人从国 外回来了,我们要把房子收回去。你看什么时候搬家方便?" 于是,杨宪益又搬回 了外文局宿舍。 后辈人可以从这件事看出杨宪益和他的" 上司" 在道德风貌上的天渊之别:一 方是真心忠诚,而另一方却是口是心非,心怀狡诈。这些神秘人物的虚情假意,他 们的实用主义作风都令人厌恶。但是,杨宪益还是用古代中国谚语的方式向他们表 白" 忠诚" 的" 心迹" (尽管是带着愤怒的心情表白)。因为这些人是" 上级组织 " 的代表。当时的杨宪益,是把共产党组织和" 祖国" 联系在一起看的。他早期的 马克思主义信仰和他的民族主义的情结使他必然要这么做。这是他与自由主义派知 识分子的区别之处。 杨宪益搬回了外文局宿舍。《中国文学》的书记主任们佯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对他依然如故。但是,此时的杨宪益心情忧郁,情绪低落。这一次他真正知道了自 己的处境:他是一个受怀疑的" 特嫌" 分子,他的背后,正在悄悄地张开一个无形 的大网,不知哪一天,这张网就会一把把他套死。 但是,这件在一般人眼里像" 天" 一样大的事并没有让杨宪益垮掉。他仅仅是 情绪低落了一阵,不久,他又恢复了正常。更绝的是,组织上的怀疑并没有管住他 的嘴巴,他的" 胡说八道" 的脾气依然不改。很快,他就又为他的" 口无遮拦" 付 出了代价。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