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关于"反诗"的惊人之举 杨宪益在1961年早春写了四首诗,公开支持赫鲁晓夫揭露斯大林,支持苏共二 十大路线,批评中共路线,并抨击阿尔巴尼亚的霍查。这样的诗可谓地地道道的" 反诗" ,杨宪益冒" 天下之大不韪" 写了这样的诗还不算,他竟然把这四首诗抄写 出来,公开放在办公桌上,让同事们浏览。这个举动使《中国文学》的党书记何路 大惊失色,她吩咐一个党员把这四首诗抄录下来" 存档" ,并在党团员会议上作为 " 阶级斗争新动向" 的实例宣读了这些诗。到了文革,这些诗被抄录在大字报上" 示众" ,成为外文局文革初期的一个" 政治事件" 。 在详细叙述这件事前,先简单交代一下当时的时代背景:从1958下半年开始, 农村不少地区就" 普遍出现了浮肿病"(见《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录》二卷上,吉林人 民出版社) 。到了1959年,人民公社和大跃进的弊端进一步暴露。农村开始大批人 被饿死,城市的副食品供应也越来越匮乏。整个中国大地渐渐进入漫长的三年饥饿 时期。1959年8 月,毛泽东在庐山会议上对彭德怀发动突然袭击," 揪" 出了" 彭 德怀反党集团" (成员有彭德怀、张闻天、黄克诚和周小天),吹响了" 反右倾" 的" 号角" 。紧接着,中共中央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一个" 反对右倾机会主义" 的 运动。 与此同时,中苏两党的分歧逐渐浮出水面。1960年4 月,中共《红旗》杂志发 表编辑部文章《列宁主义万岁》,开始公开批判" 修正主义" 。7 月,苏联召回在 华苏联专家,中苏两国交恶。 外文出版社在1960年4 月同时用英、俄、法、德、西、日文出版反修小册子《 列宁主义万岁》,向世界各国发行。当时,在外文出版社工作的外国专家分成了两 派,大多数人支持赫鲁晓夫的苏共二十大路线。为了表示抗议,他们纷纷离开了中 国。 杨宪益的好朋友、老资格的英共党员魏灵顿和史珍妮也走了。杨宪益有一种深 深的失落感。看到中共和苏共翻脸,他为中共的命运担忧,尽管杨宪益根本不是中 共党员。当时,杨宪益刚刚和那些" 神秘同志" 们闹翻不久,他的情绪很坏;内外 忧患交加,使他愤懑不已。他以写诗发泄他的忧愤。杨宪益在他的《自传》中简述 了他把诗抄公开的动机: 一天晚上,我很快写出了这些诗,第二天去上班时我把这些诗抄了一份带去, 并把它放在办公桌上。我这么做,一半是故意的,我就是要让我的同事们看看--作 为某种抗议。(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14 页,雷音译) 仅仅作为" 抗议" 就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不怕别人整他吗?笔者在采访杨宪益 时,曾反复问到他为什么要" 故意" 把自己的" 罪证" 留给别人?难道他不怕被戴 上" 修正主义分子" 的帽子?杨宪益在回答中回顾了自己在欧洲留学时就接受马克 思主义的历史。他说他在外文报纸上看到很多揭露斯大林杀人的材料,他认为这是 罪行。他的英共朋友们和欧洲各国共产党朋友们也都持相同观点。他说: 59年到60年那个时候有一些外国专家因为这个缘故就离开中国了。我很多朋友 都走了。意见不同的人都走了,虽然他们在外国朋友中还是多数。所以我很气愤, 要骂一骂霍查,过瘾一下子。我就骂了。那个时候九评已经发表了,我结合对九评 的批判写了这四首诗。当时认为是黑诗。我就摆在桌上,我说让我们的党委书记看 看,让他自己看看!他们就看了。(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7日) 这件事突出体现了杨宪益与众不同之处。读者也许可从这事联想起二十多年前 的一件往事,当时的杨宪益在伦敦把《抗日报》寄给驻天津日本军司令部以示抗议。 杨宪益的处事为人,往往与一般人" 反其道而行之" 。他从不以" 利害" 为第一要 素,而是把" 利害关系" 抛到九霄云外。他在晚年有一句诗,自嘲他的一生是" 恃 欲轻言无一能" 。" 恃欲轻言" 尽管是杨宪益的自贬,但如果从反面来理解,未始 不是他的" 言志" 之词。因此," 拍案而起" 就是他一生中某些关键时刻的反复表 现。这一点与闻一多有相似之处。如果说他与闻一多有区别,就是他不像闻一多那 么" 怒发冲冠" ,而是严肃之中融合着" 戏谑" 。 据同事回忆,杨宪益的许多重要的政治言论,是在跟别人聊天中" 随口说出来 的" 。陈丹晨回忆起一件事,1960年杨宪益有一次请《中国文学》编辑部的全体同 事到他家吃饭(困难时期杨宪益曾多次在家款待他的同事,为他们" 改善伙食" ), 在聊天中他又" 发表" 了很严重的" 政治言论" ,因为年代久远,陈丹晨记不清具 体话了。杨宪益究竟说了些什么?笔者从杨本人那里得到了答案。那一天,杨宪益 说: 当领导的人要小心,不要像斯大林那样,死了以后再让人打屁股,挨人家骂。 不要像楚平王那样,死了以后还让伍子胥开棺鞭尸。(杨宪益访谈,1999年12月20 日) 杨宪益说完这话后,所有人都惊呆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欢乐的家宴气氛一下 子紧张起来,杨宪益却若无其事。采访中杨宪益对笔者说" 他们(在场的人)只会 做一件事:向上汇报。我就等着他们汇报。" 这是杨宪益" 恃欲轻言" 的又一个例 子。 至于那四首" 反诗" 到底是什么内容,现在无从得知。杨宪益从来不保留他的 诗稿,随作随扔。同事们当然也不记得。希望哪一天" 保卫部门" 的秘密档案能公 诸于世,那么,这四首反诗的庐山真面目就能大白于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