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成了"活靶子" 前面说过,自与那些" 神秘同志" 闹翻以后,杨宪益的情绪低落。他清楚地意 识到自己是一个被怀疑的人,他的政治身份进一步下降。如果换了别人,可能就会 从此与" 组织" 和同事保持距离;至少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坦率,对人" 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了。可这不是杨宪益的性格。他的个性一贯是" 一吐为快" ,加之他对 国家前途的关心和担忧,使他在" 别人早已经不把他当自己人" 时,依然一片赤胆 忠心地进献他的" 忠谏" 。于是,他又说话了。他回忆说: 在我们的政治学习小组会上讨论国际形势的时候,我们讨论到柬埔寨的形势, 我拥护西哈努克王子,反对红色高棉的激进路线。我说柬埔寨的大多数人民都会支 持西哈努克王子。而小组里的其他人都支持波尔布特的激进路线,并希望柬埔寨马 上变成共产主义国家。争论持续了两个礼拜。我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们不能使我 改变观点。(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03 页,雷音译) 在进一步谈这个问题以前,先简单回顾一下当时国内外的形势。当时," 大跃 进" 已经失败,全中国人民都在挨饿,加之和苏联交恶,又与美国支持的台湾政权 持续对恃,使中共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为了摆脱困境,中共在国内放慢了阶级 斗争的步伐,在国际上则采用" 统一战线" 政策,倡导" 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努 力与亚非拉新独立的国家搞好关系。中国与柬埔寨的" 中柬友好和互不侵犯条约" 就是在这个背景下签订的。但是,当时的中共在国际问题上也和美国一样,搞" 双 重标准" 。一方面信誓旦旦地与柬埔寨" 搞好关系" ,另一方面却暗地支持意欲推 翻柬埔寨政府的" 红色高棉" 。杨宪益认为这样搞是危险的,会使中国在国际上失 去信誉。但是,党组织认为杨宪益" 立场有错误" ,他们见小组的同志们不能" 驳 倒" 杨宪益,就把当时《北京周报》的一些理论" 精英" 们派来上阵。杨宪益回忆 说: 先是《中国文学》我那个小单位的同志跟我辩论,都辩不过我。那个时候,西 哈努克跟波尔布特已经有摩擦了,整天打仗。我说西哈努克那个人虽然是个资产阶 级,是个王子,他受的那些教育,喜欢西洋的那一套,又是个佛教徒;可是柬埔寨 这样的国家还是需要这么一个人的。需要这么一个比较温和的中间派。这样的人行, 波尔布特搞的那一套恐怕不行。他们说你这又是个立场问题。就批判我。又把我批 判了一上午。我不服。外文局的领导就把《北京周报》的那几个后来当过局长的正 统派干部派来,这些人都被认为是马列主义比较高明的,有六、七个人,叫他们来 跟我辩论。也没把我辩服。那是在办公室里,小规模的,没有让我站起来,就是辩 论。(扬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杨宪益的表现使领导很恼火。他们认为这是他" 资产阶级思想观点" 的" 顽强 表现" ,联想到杨宪益对大跃进和人民公社的批评,他们认为有必要开一个批判大 会," 揭露" 一下杨宪益的" 一贯的反动立场" ,要杀一杀杨宪益的" 威风" 。于 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批判大会召开了。领导上动员了整个外文出版社的力量,有数 百人参加,开了三次大会,会议持续了两天。在文革以前就用这样的规模对付杨宪 益,可谓非同小可。杨宪益回忆说: 有一天,外文出版社的党委书记非常客气地对我说,他们要开一个全社大会, 和我的资产阶级思想方法进行辩论,帮助我改变自己的错误观点。他们希望我理解, 这是为我好,不要有抵触情绪。我同意了。于是,这个会召开了。全社的编辑、翻 译和行政人员都来了。会议开了两天。人们轮流上台谴责我的反动的资产阶级观点。 说我的资产阶级思想导致我在单位散布反动言论。他们让我坐在后排,听取他们的 批判。许多人都被迫" 自愿地" 上台发言。其实,整个事件是一场预先策划的" 戏 " 。许多人在发言中像疯了一样,喷发出各种各样的胡说八道、夸张和谎言。(杨 宪益:《白虎星照命》,203 页,雷音译) 杨宪益举了一个" 批判" 他的例子,从中可见批判的" 水平" : 说是辩论会,结果不是辩论。先要我说一下自己的观点,然后就一个人一个人 上台控诉我,批评我,那就胡来了。说' 他们家当然是反对大跃进了,他家里头养 刺猬还喂牛奶' 。我在院子里看见一个刺猬没人管,我把它弄到后院去给它一点水 喝,就说' 他们家里头养刺猬还喂牛奶!我们那时候都饿的没饭吃,他们家还喂刺 猬牛奶。' 这完全是胡扯。(杨宪益访谈,1994年5 月16日) 为了彻底打垮杨宪益的威风,会议组织者拉来了一个根本不认识杨宪益、也从 来没去过他家的保姆,让她上台控诉在旧社会如何受地主资产阶级的压迫(会议组 织者原来动员杨宪益家的保姆上台控诉,被她拒绝)。当那个保姆发言时,会议组 织者叫杨宪益" 站起来" 听她的" 控诉" ,仿佛杨宪益就是压迫她的" 黄世仁" 。 看到那位妇女哭的很伤心,杨宪益竟然在一刹那忘记自己正是被控诉的对象,也" 被感动" 了。这件事又使人产生啼笑皆非的" 荒诞感" : 那个可怜的保姆,她从来不认识我和我的家庭,不得不一般性地讲她过去在地 主家是怎么受虐待的。她被自己的控诉弄的很激动,又是哭又是骂。虽然我解放后 从没参加过土改,我倒是相当被感动。现在,我已经处于一个被斗争的反动地主的 地位了。(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04 页,雷音译) 持续了两天的会议开完了。杨宪益上台简短表态,感谢同志们的" 帮助" 。他 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他说: 在我的内心,我感到整个这一切都是一场愚蠢的滑稽戏。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是 徒劳,因为我依然坚持我的观点。但经过这一次荒谬可笑的表演之后,我决定在学 习会上少发言,不再与我的同志们争论了。(杨宪益:《白虎星照命》,204 页, 雷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