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学期间 15 岁的姚雪垠从土匪那里回来以后,在长达四年多的岁月里,一直失学在家。 在此期间,他虽然有两次上中学的机会,但都未能如愿。一次是他回家不久, 就去考上了南阳第五中学,因为这个学校是教会办的,当地的军阀不允许学生去上 学;另一次是在1925 年的秋天,他到樊城进入教会办的鸿文书院(相当于初中) 二年级读书。去后不久,即被父亲寄去的“母病重,见信速回”的十万火急的信件 催回家中,可当姚雪垠回家以后,发现他的母亲并没有生病。原来因为他当兵的大 哥已战死在外,二哥也离家跑去当兵,外面又兵荒马乱,土匪遍地,他的父母怕再 将他也失去,所以才假“母病重”之名,把他叫回,不让再念书。 从此,姚雪垠便一边烦闷地生活在充满悲剧气氛的家庭中,一边刻苦进行自学。 姚雪垠的母亲张氏,本来人很聪明能干,在年轻的时候,只要她听一遍戏的唱 腔,便可记住,唱给别人听;但她没有文化,是一位旧式的妇女。可自从姚家在乡 下的房子被烧以后,她就抽起了大烟,加之她的大儿子因当兵死在外面,二儿子也 跑去当兵,这就更使她受到刺激。她完全变成了神经质很厉害的女人,甚至可以说 她真的有点儿疯了。 这种情景,姚雪垠在成了作家以后回忆他青少年时代家庭的两篇文章中曾作过 详尽的描述。 在一篇题为《外祖母的命运》的文章中姚雪垠写道: “我们逃进城里不到两年,母亲慢慢地也染上了鸦片烟瘾。起初她还在别人面 前护短,后来就不再瞒人,公开地摆起烟盘子了。从母亲有了烟瘾之后,家中的活 儿她一概不管,反而白天和夜晚都需要别人侍侯。她动不动就吵人、骂人:动不动 就呻吟、就哭泣、就怨天尤人。从我10 岁起到19 岁飞出家为止,在差不多10 年中我只见母亲的脾气一天天地变坏,身体也一天天地衰弱下去。我同母亲住在上 房,白天和夜晚我常被母亲的不正常的脾气所苦。当我正读书或画画的时候,我会 突然听见母亲的没有理性的吵骂、号哭,弄得我头顶冒火,胸口几乎要炸裂。母亲 愈是脾气坏,愈是多病。我永远不会忘掉,每当我含着愤怒和痛苦的眼泪走进母亲 幽暗的房间时,我所闻到的那种由大烟、熬药和尿盆儿混合的特别气味。这时家中 很可以雇一个两个伙计,但因为母亲的脾气象烈火一样,男女佣人都不能在俺家停 留多久,甚至没有人愿来俺家。在这种情形之下,经常侍候母亲并照料父亲同我日 常生活的,便只有我的大嫂和外祖母了。”姚雪垠在另外一篇题为《大嫂》的文章 中还写道: “……母亲白天哭,晚上哭,一面哭一面重复地述说大哥的童年趣事,述说大 哥的种种好处。倘若我稍微惹母亲生气,她就立刻想起大哥来,哭着说:‘唉唉, 要是我的冠杰在家……,母亲因为日夜想念儿子,烟瘾又大,脾气又坏,一年有大 半年时间被疾病缠绕,从此后,我的家不再有一丝温暖,一丝乐趣,一丝生气,完 全包围在痛苦和哀伤之中,到现在想起来还使我不能不皱起眉头。”姚雪垠的父亲, 在这一时期,从来都不外出,总是整天躺在家里抽大烟,等候人们找他写呈子,以 维持全家的生活。如果没有人来找,他就在家里给姚雪垠讲古文。但因为姚薰南经 常在半夜起来写呈子,睡眠不足,所以往往给儿子讲着讲着,自己倒先睡着了,而 且还把书掉在大烟灯上,有时烟灯被打灭,有时烟灯则把书烧了。对此,姚雪垠曾 经哭笑不得地说:“父亲对我的教育总是在大烟榻上进行,令我担心和寒心。”姚 雪垠的大嫂是一位难得的贤慧女人。她高条个儿,温柔大方,从18岁就嫁到姚家, 只同丈夫相处一年多,两人便离别,不久丈夫死在外面,她在内心无比痛苦和暗中 忧伤思念的情况下,还得强作笑脸侍候不讲道理,不通人情的婆婆,整天受封建家 庭的折磨。虽然姚雪垠的母亲在折磨她时,姚雪垠也为她打抱不平,挺身而出同他 的母亲争吵。但,人小言微,那能解脱她在悲剧气氛家庭中的剧悲人物命运?对于 他的大嫂,姚雪垠一直同情,他说他的大嫂既象他的姐姐,又象她的母亲!他曾叹 息道:“唉,可怜的大嫂啊!命运已经残酷地折磨了你的精神和肉体,它什么时候 才肯让你的心获得完全的轻松和安适?”在失学期间,姚雪垠由于无法忍受他的充 满悲剧和没落气氛的家庭,一年到头都烟灯昏黄、哭声与吵骂声不绝于耳的家庭, 他曾想尽办法来逃离和躲避。为此,他曾又两次进私塾,去读古文,两次离家跑去 当兵,虽然一次只有三个月,另一次仅一个星期。但少年时代的姚雪垠,万万没有 想到,他由此却因祸得福:在他一次从军中所经受的军事生活和所获得的军事知识, 竟对他在30 多年后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有很大的帮助。从这一点上来讲, 他是幸运的,命运并没有捉弄他!那是从1925 年冬至1926 年春天的三个多月的 一段时间里,在姚雪垠15、16 岁的时候,有一天,他悄悄逃出邓县的家门,跑到 南阳樊钟秀的“建国军”中当了兵。 樊钟秀是孙中山先生的追随者。在大革命时期,当军阀围攻广东,威胁孙中山 的安全和生命时,樊钟秀正好带着部队赶到,解了孙中山的围。由此,孙中山就授 予他的部队一个“建国军”的光荣番号。 这次樊钟秀来河南已经占领了邓县、汤河、南阳等几个县,并在南阳招兵,姚 雪垠从家跑到南阳时,正好碰上,所以就参加了“建国军”。后来,有一个四川的 军阀,带着四个师的兵力,打着舍川救吴(佩孚)的旗号,从四川出发,来到河南, 攻打邓县。樊钟秀闻讯,即带兵去救邓县,但当他的部队进攻到离邓县县城30 里 的白牛镇时,被军阀的部队挡住了。 于是,双方之间一场激烈的战斗开始了。姚雪垠随“建国军”参加战斗。 耳闻目睹,樊钟秀在作战中有两件事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件事情是:在白牛镇决战前夕,樊钟秀抽足大烟后,带着手套,后跟两个马 弁,来到敌人的阵地上观察地形。 “口令?”对方阵地上的哨兵问樊钟秀等三人。 樊钟秀根本不知道敌人的口令,但他仍勇敢沉着地向哨兵走去。 “口令!再不回答就开枪了!”哨兵将子弹顶上枪膛,端枪瞄准樊钟秀。 但樊钟秀毫不惊惶,仍在向哨兵走着,直至走到哨兵面前,他突然用手电照着 哨兵的脸,接着就是两个耳光,并边打边骂说: “混蛋!离前线这么近,你喊什么?让敌人听见了怎么办?”哨兵以为是他的 长官,便放樊钟秀等三人过去,等他们走远以后,哨兵才明白过来,知道上了当, 但已经晚了。 另一件事件是,战斗几天后,当白牛镇被四川来的军阀攻破时,樊钟秀仍在屋 里抽大烟。士兵向他报告说: “敌人来了!”“别惊慌,不要急。”他边抽大烟,边回答说。 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副官进来报告说: “司令,敌人到大门口了!”这时,樊钟秀才从烟榻上坐起来,身披大衣,向 门口走去。敌人已经迎面向他走来。 “樊钟秀在哪儿?”敌人问。 “樊钟秀在后边呢!”他即刻回答。 于是敌人蜂拥似地冲进了大门,樊钟秀却若无其事地脱身逃跑。 之后,南阳也失在旦夕,樊钟秀的部队被打败了。姚雪垠便假借母亲病重,离 开部队,回到家中,结束了他的三个月的从军打仗生活。 事隔60 多年后,1986 年有一次姚雪垠在他的家里向笔者谈到此事时,仍怀 着深情说: “这一段当兵生活,对我写《李自成》很有帮助。写《李自成》不仅要有学问, 要有知识,还要有丰富的生活经历。樊钟秀在作战中沉着、勇敢的表现,就成为我 后来创造李自成性格的原型人物之一。”姚雪垠失学在家期间,还以坚强的毅力, 进行了对他一生的小说创作非常有用的认真的刻苦自学。应该说,他在少年时期的 爱好和兴趣是非常广泛的。他不仅学习古文、历史、文学,读小说、诗词,而且还 兴趣很高地学习绘画。 他的父亲在烟榻上给他教授的古文,早已远远满足不了他的强烈的求知欲望, 而他们家的藏书,又让土匪给烧光了。为了学习,姚雪垠四处找人借书,如饥似渴 地阅读。 邓县有一个叫胡宾周的人,在清朝的时候,曾作过多年的知县,他把挣的钱买 了许多书。他死之后,由于乡下乱,他的儿子就把他的书运到了邓县城里,准备开 一个图书馆。但没等到图书馆开办起来,四川一个军阀的部队就占领了邓县,原来 准备开办图书馆用的房子也被军队进住。这些军队住进以后,把放在房子里的图书 到处乱扔、乱丢。姚雪垠看到这种情景以后,就眼馋、心疼。 “老总,你能不能把那些乱丢在地上的图书,给我捡几本,我想看书,但家里 没有。”姚雪垠对一个士兵说:“我替你站岗,时间长一点都行,你行行好吧!” 站岗的士兵看见姚雪垠如此恳切和认真,便当即满足了他的请求。 “好吧,我给你捡几本书去。”士兵说完,就给他去捡书,姚雪垠背着枪代他 站岗。 不一会儿,一大堆书被士兵抱了过来,送给姚雪垠。 “这都给你,再要你自己进去捡!”“谢谢老总,你真好!”姚雪垠向士兵鞠 了一躬说。 象探宝人发现了金矿一样,姚雪垠在这里拼命地采掘。他先后从这里捡走了不 少有关历史的、地方志的、诗词的、文学的、古文的书籍,还有古典小说、新小说, 以及俄国的翻译小说等等。在这些书中,六朝的赋和尔雅,还有鲁迅的小说,曾经 深深地吸引了他。 通过刻苦自学这批书,和努力练习写作,姚雪垠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不仅初步 掌握了写“文言文”的技巧,基本上会做“古文”,而且也大体上可以做不很严格 的骈体文。是的,一点不错!姚雪垠在这方面表现了特别的才能。当他结束了在家 里的四年多的自学生活,在19 岁去考河南大学预科时,国文老师他的文言文答卷 上竟批了“此文可直追汉魏”八个大字,进行高度评价。意思是说,就姚雪垠“文 言文”的写作风格而言,可以与汉魏古文相比。国文老师在课堂还对全班同学夸赞 说:我发现在你们班里有国文修养很高的同学,不用我来上课,这位同学就可以教 你们大家几年。他就是姚雪垠!姚雪垠在1980 年发表的《学习追求五十年》一文 中,在回忆他这一段情况时,也曾写道: “这些少年时代的初步锻炼,随着后来读书渐多,有所增进,对我写《李自成 》很有帮助。如果缺乏对古典文学写作能力的长久锻炼,临阵磨枪,《李自成》中 一部分人物的对话、书信、奏疏、诏谕、祭文等等,是没有办法按照小说的艺术要 求随手写出来的。”通过自学和阅读古今中外小说及古典诗词,也使少年时代的姚 雪垠受到了不好的影响。比如,姚雪垠那时候读了一本“五四”新作家的感情不健 康的、充满灰暗、颓丧情绪的小说,竟使他对人生非常悲观,十五、六岁少年的他, 竟取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的“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句,将自己的名 字改为“浮生”! 还如,在19 岁以前,姚雪垠在家里自学读书的这一时期,由于受了坏的文学 作品的影响,思想上非常悲观。在写文章时,竟给自己起了一个笔名,叫作“雪痕”! “雪痕”是什么意思呢? 它出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是说人生短暂、无目的。 后来,当姚薰南看见这一笔名时,对儿子说:“你这个笔名中,有一个字不吉 利,要将‘痕’字换成‘垠’字才好。以后改用‘雪垠’作笔名吧!”就这样, “雪痕”的笔名,便改为“雪垠”,姚雪垠的名字即由此而来,直到如今。当然在 漫长的创作岁月中,姚雪垠还用过另外一个笔名:“冬白”,不过时间很短。 姚雪垠在家失学期间,乃至他的整个童年少年时代,正值中国历史进行巨大的 变革和交替时期。1911 年的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爱新觉罗氏的封建王朝,割掉 了人们头上的一条辫子,但由于这场资产阶级革命的不彻底性,尤其是在他的家乡 ——河南邓县,致使封建社会的制度、礼教、道德、生活习俗,以及人们的意识和 人与人的关系,还远远没有革除。这就使从记事时起到18 岁一直都生活在这样一 个环境中的姚雪垠,不仅亲眼看见了封建社会的社会风貌,看见了封建农村的生产、 生活情况和阶级关系,也看见了官府的各种各样的杀人方法;而且对封建社会有了 较深的感性认识。这些,对他后来写《李自成》都起了重要作用。 现在,让我们从姚雪垠少年时代的家乡中,来摘取一些他经历过的封建社会的 历史现象来看看吧: 一直到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期,在邓县还把县长称为“大老爷”。“大老爷” 出来还坐轿子,仪仗齐全,威风凛凛:有人拿着大锣“ ”“ ”地敲着,鸣锣开 道,前面还有“顶马”,打着伞,扛着一对“回避”“肃静”的虎头牌,后面却跟 着手执水火棍的一队衙役。老百姓看见“大老爷”,都给吓住了,大街上坐在茶馆 喝茶的人,都得赶快站起来。 乡间的绅士们进城,坐的是两套或三套的马车。 在邓县的西门外,有一个杀人场。少年时代的姚雪垠和当地的百姓常常来这里 观看杀人。当时的杀人有各种各样的杀法,其野蛮、残忍、落后、愚昧之程度,简 直无以复加。姚雪垠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春天,就在这片小小的空场上看见杀过两 百多人,这里的地面上浸着一片片的殷红血迹。还有一次,也是在这里,他又亲眼 看见杀了包括女人和小孩在内的27 个人。有的人被杀以后,还被刽子手把心挖出 来拿去卖,据说人心可以医治什么心痛病,有的男人被杀以后,还被刽子手把生殖 器割下来,切成片,贴在瓦上烘干,拿去卖,据说可以医治什么妇女不育症;每当 刽子手用刀将人头砍掉的时候,围观的人们都一起发出叫“好”的声音…… 还有一种杀人的方法:名叫“立枷”或“站笼”。它的杀法是:将判了死刑的 人,装入一个木笼,头露在外面,脚踏在垫有砖头的木桩上。犯人死时并不被砍头, 而是在死前让家里人给犯人送东西吃,一吃过东西,刽子手就把笼中犯人脚下踏的 砖头打掉,将人立即吊死! 姚雪垠在他的家乡杀人场上,曾看过许多人被处死,临死前有的人叫骂不止, 有的高喊:“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还有的在高呼:“冤枉……”:而 死后,则有的被抬走,有的被掩埋,有的被狗啃…… 等等,等等,所有这一切情景,都在脑海里留下了永远不可磨灭的印象,为他 以后在小说中再现封建社会的生活,奠定了丰厚的基础。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