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艰难奋进 在狂风暴雨之夜逃到北平的姚雪垠,并没有交上什么好运;完全相反,等待他 的却是贫穷、疾病和艰难困苦。 从此开始,直到1937 年8 月8 日他最后一天离开北平,在先后长达6 年多的 漫长岁月里,姚雪垠一直在同命运搏斗、抗争…… 为了实现自己崇高的理想,他一方面以极其惊人的毅力,努力战胜贫穷与疾病 的折磨,同时又以无比坚强的意志,顽强地进行着自学和追求。他在艰难中奋进, 终于为他希望从事的学术研究积累了一定的知识,同时自学成才,闯开了文学创作 殿党的大门,为一生的文学创作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姚雪垠在艰难中奋进的情景吧: 举目无亲的姚雪垠,在北平城内经过再三打听,才在沙滩找到一个专门招揽穷 学生的蓬来公寓住了下来。他住的是一间坐西朝东的小房间,每月连伙食、茶水、 电灯费在内只要十块钱。但由于找不到职业,生活完全要靠朋友接济,日子过得很 清苦。于是,他便断绝了再进学校读书的念头,成了既失学又失业的流浪青年。可 对此,姚雪垠并不气馁,他决心通过刻苦自学,将来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 家或文学史家。 文化古都有永远开采不尽的知识宝藏,姚雪垠在这里日夜辛劳,拼命掘取。很 快,他就成了北平图书馆的常客。在那些岁月见,人们常常可以看到: 一个穿旧蓝布大褂的瘦弱的青年,每天从早晨开馆到晚上9 点闭馆以前,都在 那里贪婪地阅读着关于马列主义理论、哲学、历史、文学史、文学作品,以及古文 等各种书籍,边读还边作笔记;中午饿了,就吃一个事先带来的饶饼充饥;渴了, 就喝一杯开水。 因为没有钱坐车,姚雪垠从沙滩住处到北平图书馆,来回总是步行。常常在深 秋的夜晚,他从图书馆出来,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每当这时,他总是走到自己寓 所门前的那个卖小米粥的大布棚里,买一碗稠稠的热乎乎的小米粥,同拉黄包车和 其他的劳动者挤在一起,狼吞虎咽地喝完,暖暖身子。 然后,半饥不饱地回公寓睡觉。 从1931 年暑假至1937 年北平沦陷,姚雪垠先后四次来到北平,都住在沙滩 一带,两次住蓬来公寓,另外两次是住沙滩的东老胡同和中老胡同。他除坐在公寓 的斗室中写稿子外,更多的时候是到北平图书馆去看书。北乎图书馆是他青年时期 打知识基础,自学成才的地方,也是他终身难忘的地方,后来他一直常常怀念这里。 他曾在1980 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在回忆这一段生活时,这样写道: “我印象最深的是深秋之夜,冷月悬空,行人稀少,枯荷败叶在秋风中瑟瑟作 声。我每晚走在金鳌玉蛛桥上,总要对着月下的北海停留一阵。风吹空筒蓝布长褂 (当时我没有芽过毛背心或毛线衣),颇有寒意。在北平图书馆中用心看书的时候, 别的事不去多想。但在回沙滩的路上,站在月下冷冷清洁的中南海桥上,常不免想 到下月住公寓的钱如何解决,冬衣如何解决,今后长此下去,如何养家糊口(当时 我在开封结婚不久)等等迫切的生活问题,心中暗暗发愁。”1982 年6 月10 日, 姚雪垠得知北京图书馆要庆祝建馆70 周年时,特地将他在1972 年1 月下旬写的 一首旧诗录出,交送北图,以为纪念。这首诗是: 逝水(东、冬通押) ——忆三十年代初在北平沙滩的贫病交迫与奋斗日子逝水滔滔逐浪远,沙滩雪 尽有鸿踪。 金鳌玉蛛残秋月,浅海枯荷败叶风。 五里愁心凋树路,二更暖腹破糜篷。 蓬莱客馆青袍薄,抱病犹攀百丈松。 靠朋友接济生活的姚雪垠,经过半年的苦撑,终于再难以维持下去,1931 年 冬天,他不得不暂时离开北平,返回河南老家谋求职业。经再三托人寻找,好容易 才于第二年的春天和秋天,先后在豫北淇县楚旺中学和信阳义光女子中学,分别担 任了一个学期的语文教师。教书是可以维持生活了,但影响他进行自学。具有强烈 事业心的姚雪垠,并不甘心这种状况。他决心再一次前去北平,到图书馆读书。但 当他在寒假回到开封家里以后,妻子生了孩子,家庭开支增加,他再没有钱去北平 了。为了生活,他便和朋友在开封的北书店街开办了一个小小的大陆书店,同时出 版一个刊物。当他们办的小刊物《今日》,第二期刚刚出版,国民党的一个机构就 把书店和刊物都封闭了,而且还抓走了书店的一名店员。姚雪垠闻讯,赶快外出避 难。 这件事情平息以后,姚雪垠返回开封,继续失业在家,在极其贫穷的生活中, 仍坚持自学读书。设在开封龙亭湖畔二曾祠内的河南省图书馆阅览室,就是他当时 读书的历史见证。这个阅览室很大,但看书的人不多,有时少得只有两三个人,甚 至只有姚雪垠一个人。檐际小雀啁啾,更增加了阅览室的寂静。就在这里,他先后 用半年多的时间,又阅读了许多文学和史学方面的著作;就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 了有关李自成三次进攻开封的记载:李光的《守汴日记》和周浚的《大梁守城记》, 最早接触到了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的史料。 1933 年冬天,姚雪垠的岳父王虔先老先生被宛西军阀杀害。这件不幸的事情, 给他的家庭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对他本人也有很大的影响。因为生活所迫,姚雪垠 不得不在1934 年春天,把全家由开封迁回邓县居住。他只身第二次前往北平,但 不得不改变初衷,放弃做学者的理想,靠卖稿为生,艰难地走上自学文学写作的道 路。 正当姚雪垠在穷困中奋发自学,继他的处女作《两个孤坟》以后,又开始在北 平、天津和上海的报刊上发表一些短篇小说、散文、杂感之类的作品时,偏偏疾病 无情地向他袭来。这无异于屋漏偏逢连阴雨,大雪又加狂风吹。 生活啊!你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命运啊!你为什么总是捉弄人:总是一次又 一次地把灾难和不幸降临给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姚雪垠!请想一想吧,我们的 主人公姚雪垠,灾难是多么的深重:他刚一出生就差点被溺死,由于老祖母及时抢 救,才得生存,8 岁多,他家被土匪放火烧光,变成一片废墟,他只好随父母逃往 县城居住; 14 岁时,他又被土匪绑架,变成了“肉票”和匪首的“义子”,出生 入死地过了100 天的土匪生活;接着是在家长期失学,苦闷难耐:到20 岁那年, 他又以“共党嫌疑”分子被国民党逮捕监禁,差点杀头;21 岁,即被学校以“思 想错误,言行荒谬”的罪名挂牌开除,为避免第二次被捕,他只身逃往北平;之后, 他一直在失学失业中,忍受着贫穷,奋发读书,可偏偏疾病又向他袭来。 天是那么广,地是那么阔,宇宙是那么大,可为什么你们却容不下可怜的姚雪 垠,不让他健康成长,有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生活呀!你到底要干什么?是想考验他,磨炼他:还是想吞噬他,扼杀他? 由于长期用功过度,生活穷困,营养不良,姚雪垠在1934 年冬天,不幸得了 肺结核。这种病,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可怕,但在三十年代初期的中国,还没有什么 特效药能够对它进行治疗,所以当时患此病者,死亡率相当高,人们对肺结核几乎 是“谈虎色变”,它无异于今天的“癌症”。 24 岁的姚雪垠患病后,既无钱治疗,又无条件躺下休息,贫病交加几乎使他 走上绝境,他十分清楚:死神已在向他招手。 姚雪垠患病后,很快变得又瘦又黄,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就大口大口吐血,而 且往往在吐血后的几天中头晕目眩,浑身无力,根本起不了床。但只要能起床时, 他就即刻继续坚持读书和写作。 在生病的二、三年里,他有时住在北平,一边同疾病作斗争,一边坚持读书写 作,有时实在难以支持,就回河南养病。 请历史老人打开记忆的闸门,挂起雪白的银幕,为读者再现姚雪垠回家“养病” 时候的几件感人事情吧: 从地理条件划分,邓县属南阳盆地,夏天十分炎热,冬天冷的滴水成冰。 有一年,姚雪垠从北平回家养病。他的岳母和孩子们住两间坐南朝北的屋子, 他和妻子王梅彩住一小间坐西朝东的房子。夏天,全家都在小院中乘凉,晚上也睡 在院中,但无论妻子和岳母如何叫姚雪垠、逼姚雪垠出去乘凉、休息,他都坚决守 在小屋中,一边咳嗽,一边汗流浃背地在煤油灯下用功;同时,不断地用破蒲扇拍 打叮在身上的蚊子,冬天,姚雪垠没有大衣,更没有皮袄,他只能在屋里披着破被 子,一边咳嗽,一边坐在桌边用功。窗外北风怒号,屋里寒气袭人,而唯一的取暖 设备就是他脚下的瓦火罐,他常常因两手冻得发直,不得不停下正在撰写的文章… … 在河南老家养病期间,姚雪垠每次总要到杞县大同中学居住。这所中学是他的 老师、河南大学教授王毅斋先生创办的。在当时国民党白色恐怖严重的历史条件下, 这个学校竟然有中共地下组织,抗日救亡和民主空气相当浓厚,许多进步青年都云 集于此。在这里不但经常可以听到救亡歌声,还可以听到教员中有人唱《囚徒之歌 》,甚至于悄悄地唱《国际歌》;这里和外边的进步运动息息相通。这个学校还曾 经掩护了一批地下党员和进步人士,同时培养了大批进步学生。比如,现在既是我 国新闻界的老前辈、著名记者,又是著名报告文学和散文作家的新华通讯社社长穆 青,就是当年大同中学的学生,姚雪垠就是在那时认识了穆青,与穆青结下了师生 情谊。至今,穆青仍称姚雪垠为老师。每年春节,都要去看望姚雪垠。 姚雪垠在这块充满革命和自由空气的天地里,一边养病,一边竟跟着他的朋友 们学会了世界语,并翻译了一篇短篇小说,在上海《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发表, 姚雪垠在这里还结识了一些地下党员的教师,同他们建立了友情,并从他们身上学 习到了进步的文化知识和革命思想,一次,这个学校的教师、诗人、中共地下党员 赵伊坪,奉调离校,前往别处工作,姚雪垠和几位地下党员的好友为他悄悄饯行。 在一盏煤油灯下,大家围着小方桌,一边饮酒,一边低声谈话。赵伊坪在离别时讲 的一个富有诗意的故事,竟成了姚雪垠以后进行文学创作的重要素材。在抗战初期, 他把赵伊坪给他讲的这个故事,又加以丰富、改造,多次讲给救亡青年们听,听众 鸦雀无声,感动万分,之后,他又把这个故事写成一篇短篇小说《红灯笼的故事》 发表,作品发表后,还被翻译成俄文,收入莫斯科用俄文出版的《中国短篇小说选 》一书;再之后,姚雪垠又把它溶进他写的长篇小说《春暖花开的时候》,作为单 独的一章。 大同中学,确实在姚雪垠的心中留下了永远难以忘怀的印象。5O 多年以后的 1982 年5 月,他赋诗感旧,兼励后来,作七律三首: (一) 风雨当年路漫漫,中原到处暗如盘。 烽烟北望山河碎,兵气南来手足残。 妥协难消民意盛,救亡偏有众心坚。 乾坤一角弦歌地,私点明灯照夜寒。 (二) 高风每忆王夫子,磊落光明是我师。 遍地阴霖惜火种,漫天飞雪护花枝。 聘来教习藏亡命,送走生徒举义旗。 坎坷忠魂应自慰,大同事业令人思。 (三) 转眼行将五十年,联翩往事上心田。 繁星沉院传真理,斜月幽窗写短篇。 共唱新歌悲下泪,私谈时势愤挥拳。 良朋早洒沙场血,留得光辉照后贤。 ——姚雪垠在回河南养病期间,有时既不能坚持写作,又不能用心读书。 在这力不从心之际,他便另辟溪径,开始钻研文学的第一要素、作品美学影响 的媒介——语言。这期间,他专门研究过“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的自话文,唐宋 以来的古文,还利用在河南老家养病的七、八个月时间,专门收集中原人民口语中 的精彩语汇。他不仅把故乡的口语一一记录下来,并对某些语汇追究了语源,与元 曲中的道白互相印证;而且还按照编词典的方法,把收集的词汇分门剔类整理抄写 在专门的本子上,起名《中原语汇》。他的这一工作,对他今后在文学创作中形成 自己的独特的语言风格,起了重大的作用。 对此,他在1941 年秋天发表的一篇《我怎样学习文学语言》的论文中,曾作 过专门的叙述。他在论文中写道: “大概是1934 年的夏天,我因为沉重的吐血病离开北平,路上辗转耽误,直 到秋末才回到故乡。在故乡的七、八个月中我既不能坚持写作,也不能用心读书, 天天只有睡眠和吃药。无聊的时候我随便读一些世界语,或把故乡的口语记录下来。 日子久了,搜集的语汇多起来了,我按着编辞典的方法把所搜集的语汇编写在笔记 本上,题名为《南阳语汇》。这工作虽没有做到完成,但却得到了很大益处。我从 此真正的认识了口语的文学美,那美是在它所具有的现实的深刻性,趣味性,以及 它的恰当,真切,素朴与生动。 一位朋友曾对我说过外国农民的语言往往很富于幽默性,而我也从故乡的农民 语言中发现了浓厚的幽默趣味。我读过莱翁·托尔斯泰的传记,这位伟大作家对于 故乡农民语言的种种赞美,我全可以借用来赞美我的父母之邦。”姚雪垠在这篇论 文中,还举出许多具体的例子,来说明他故乡口语的形象、生动和美妙。他在文中 说:“且不谈我所知道的许多‘嵌子”(即歇后语),如今我只随便的举几个例子 瞧瞧。在口语中,形容一个走路慢的人便说我是(肉猪),说他‘一步挪四撒’或 ‘一脚踩死一个蚂蚁’;形容一个性情麻木的人便说他是‘没血没汗”,或说他‘ 扎一百锥子不流血’,形容一个小心怕事的人便说他‘走树下怕树叶几打头’;形 容一个刻薄的人便说他是‘刀子’;倘若这个人咀上刻薄而心地善良,便说他是‘ 刀子咀豆腐心’;相反的人被形容为‘咀甜心苦’;乡下女人逢年过节又黑又粗糙 的脸上搽了很厚的一层粉,便有一个绝妙的形容语:‘驴尿蛋儿上下了霜’。诸如 此类的美妙口语,只要稍留意去搜集,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