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优点与缺点 姚雪垠虽然总是操一口浓重的河南乡音,但他端正的五官,长方形脸上的两道 浓黑浓黑的眉毛,两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他的直爽,明朗的性格;还有在他中等 个子的身上,时而一袭长衫,时而一套中山装,不仅没有一点土气,反而显得风度 翩翩,潇洒大方。在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无论是在河南、在鄂北、在安徽,还是在 重庆,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朴实、自信、坚强、有毅力;又是那样锋芒毕 露,好为人中之龙。 他在28 岁时,因《差半车麦秸》一鸣惊人,少年得志。从此,姚雪垠在文学 事业上,更加努力向新的目标追求;在思想上,则比以前更加狂妄白大;在政治上, 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姚雪垠自成名作发表以后,在创作上犹如雨后春笋一 样,总是一篇接着一篇。1942 年他写了十多万字的反映恋爱题材的中篇小说《戎 马恋》; 1943 年他写了象征着中华民族将在抗战斗争中自觉和新生的《新苗》, 还有以爱情为题材的中篇小说《重逢》;1944年,他发表的小说有《三年间》《伴 侣》等。这些作品多以抗战初期知识青年从事抗日救亡活动为题材,写出了青年一 代高昂的救国热情,并从侧面触及了国民党军政机关的黑暗,腐败与地方封建势力 的猖獗,揭示了抗战阵营内部的复杂斗争。但有的作品在青年男女爱情生活方面用 了过多的笔墨,冲淡乃至削弱了表现时代的主题。他不仅努力创作,而且下苦功在 多方面学习,向新的目标进行攀登…… 为了使他的作品能够形成自己独具特色的文学语言风格,使他的语言走向中国 气派和朴素自然,姚雪垠从中原地区人民大众的生动活泼的口语中,从元明以来直 到“五四”时期白话文学中,以及文言系统的古典文学中汲取这三种语言营养;而 且以大众的口语为主,将这三个来源融汇贯通。他一方面在作品中进行实践锻炼, 一方面撰写有关学习文学、语言的论文;终于使他更进一步在作品中摆脱了欧化的 语法,形成了“行云流水”的文风。 在学习语言的同时,姚雪垠还向古今中外的著名作家学习创作经验,向古今中 外的文学名著借鉴写作技巧。 姚雪垠在创作时努力学习以鲁迅为代表的现实主义传统,他说:“普罗文学政 治上进步,我拥护,但我厌烦蒋光慈的小说,我很喜欢鲁迅的《风波》《故乡》这 是真正的现实主义。等我自己写时,追求的不是蒋光慈而是鲁迅的传统。”他学习 现实主义巨匠高尔基关于创作中“真实”的论述:“有些人物一定要雕刻得比真实 的人物更为丑恶,又有一些人物一定要雕刻得比真实的人物更加优美。优美的,我 将表现得更为优美;我不喜欢的,我也不怕故意歪曲,不管将他刻划得如何丑恶。” 他学习托尔斯泰的创作经验: “写长篇、中篇(大的作品)——这就是同你作品的人物一起过生活的。 你虚构出他们来,但他们应当要复活的。他们复活着,他们常常所想的并不是 你所想的。你开始监视着他们的行动:把他们排挤到主要路线的旁边去,同他们共 同苦恼,生长,而常常同所构成的幻想坠无底的深沟里……这样的作品是有生命的, 这是艺术。”他反复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儒林外史 》《老残游记》中的结构问题和写作技巧:他认真吸取《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 河》《悲惨世界》和《父与子》等不朽名篇的表现方法。 他不仅学习别人的创作经验和写作技巧,还随时总结自己作品的成败经验,并 经过提炼概括、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撰写成文学论文发表。在抗日战争时期,姚雪 垠先后写了许多文学论文,如《抗战文学的语言问题》《创作漫谈》《小说结构原 理》《论目前小说底创作》《小说是怎样写成的》《论现阶段的文学主题》《通俗 文艺短论》《屈原的文学遗产》等等。他把其中的一部分论文集成《小说是怎样写 成的》专集,在1943 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姚雪垠在成名以前就有自视甚高,骄傲自满,狂妄自大的缺点,在他成名以后, 这些思想意识上的毛病,犹如“火上浇油”,更加得到了发展;无论写作、讲演、 为人做事,还是与同行相处,无不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他自己也承认,“我在二十岁至三十岁有一个毛病,就是骄傲自满,狂妄自大。” 对于他在抗日战争期间,本身所存在的这些缺点,与他那时曾相交往了八年,后来 到了台湾的一位名叫陈纪滢的作家,1982 年撰写的《三十年代作家直接印象记》 (之十二)《记姚雪垠》(发表在台湾出版的《传记文学》第二至四期上)一文中, 曾作了很值得一阅的具体描述。 陈纪滢在他的传记文学中曾这样先后断断续续的写道: 姚雪垠是风头人物,他永远不让人,要占上峰。 无论什么事,他的主意多,他说出来,非照他的办不可。起初大家都让着他, 后来见他毫无民主精神,自然免不了跟他争吵。 于是,他们一致赠送雪垠一个绰号:“天才”。后来“天才”一衔,就成了姚 雪垠的代名词。重庆文艺界一提起“天才”来,无人不知就是雪垠! 总之,雪垠不愧为“天才”,然而“天才”外露,这是中国人的大忌,可是他 又憋不住,所以在任何场合,都会发觉有他在,有姚雪垠在场!他永远控制会场、 桌面以及三个人以上的群体。 姚雪垠有才则唯恐人不知,如后来回到重庆,每逢大小会议,他必发言,发言 往往不中肯,只卖弄他的能言善道。有一阵子他往往以易经上的几句话开讲:“易 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然后 讲到写作的技巧等等。 他这样讲法,至少有五、六次之多。你说这不是发疯吗?这不是神经病吗? 有一次,他在重庆的张家花园文协讲话,我偷偷地对他说:“雪垠你的开场白, 我都背过了。”于是我说:“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他莞尔一笑才改了嘴。 雪垠不但在创作上,争强赌胜;在为人处世中,也往往不让人毫分。他这种尖 锐的性格也构成他孤独的生活。 那时,他在写《春暖花开的时候》,自鸣得意。 比如,他在八十年代初一篇回忆青年时代的文章中就这样写道: “我在许多年中被有些朋友目为‘狂妄’,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并没有抓到我 的性格的主要特点或本质。我确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就有‘好高骛远’的特点, 对自己树立些狂妄的目标。有的青年有很高的目标,含而不露,谦虚谨慎,这是非 常值得学习的好风格。我偏偏心中藏不住话,喜欢谈出自己‘好高骛远”的目标, 这当然是‘狂妄’了。其次,我心中很少迷信名人,在属于艺术方面的问题,好发 表自己的独立意见,公然批评名人。有许多比较有涵养的人,必然对别人有意见不 说出口,其次者是表面上随声附和。然而我的性格有致命缺点,我有不同意见就忍 不住要说出来,既不衡量自己的地位,也不肯为贤者讳。这当然也是‘狂妄’的突 出表现。这后一个毛病至今未改,大概要带着去见马克思了。 “这后一种‘狂妄’表现且不必谈,如今只谈前一种‘狂妄’。前一种‘狂妄 ’具有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浮夸,好的一面是有大志,有追 求……”有什么办法呢?因为他是姚雪垠!这就是他的本来面貌:既有突出优点, 伟大成就;也有明显缺点,但自己并不觉得。 古语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因此,对他的嫉妒和议论是可以理解的;况且,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日月有蚀, 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因此,对姚雪垠也不应该有过分的苛求! 姚雪垠是作家,作家也是人;而生活在社会上的人,本来就是这样:有血有肉, 有好恶,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既有优点,也有缺点,天经地义! 自《差半车麦秸》“誉满文坛”,《春暖花开的时候》“轰动一时”以来,姚 雪垠的作品越来越受到读者的欢迎;来重庆后,又受到周恩来同志的赞扬,他的名 字在报纸和刊物上,总是频繁出现,他的作品总是被突出地宣传…… 他是多么的惬意和高兴啊! 他简直心花怒放了! 但突然之间,不知何故,一下子就把他从欢乐的浪峰,掀到了痛苦的浪谷深渊 …… 首先,中国共产党办的《新华日报》在刊登杂志要目广告时,虽然户主向报社 交了广告费,但报社还是去掉了姚雪垠的名字;紧接着党领导的新知、生活、读书 生活等出版单位,也完全停止了对他的作品的宣传。他这个曾经轰动一时的青年作 家,难道就要从此销声匿迹了吗? 姚雪垠不解其意,为此苦恼。 “这是为什么?”一天,他找到了当时重庆中共地下党具体负责文艺工作的叶 以群同志,心急火燎地问。 “这件事情,徐冰同志要找你谈的。”叶以群回答说:“请你不要着急。 何时同你谈话,等确定后就通知你。”那是在浓雾笼罩着山城重庆的一天上午, 姚雪垠被通知到读书生活出版社的楼上,去见徐冰。 “这是为什么?情告诉我!”姚雪垠坐定以后,开门见山地问徐冰。 “姚雪垠同志,事情是这样的:近来,我们收到了从延安来的一份电报,不是 专门为你发的,还谈了其他事情。但其中也谈到了你的事情。有人说,你姚雪垠与 国民党特务有关,怀疑你是国民党特务。”徐冰看了一下姚雪垠脸上的表情,继续 说:“党组织对这件事情很重视!为此,我们有责任把你的问题搞清楚。所以,现 在暂时停止了对你和你的作品的宣传。”“这完全是有意陷害,我与国民党特务毫 无关系!”姚雪垠听后,火冒三丈,非常气愤地说:“天下竟有这等无中生有的事 情!”确实,对姚雪垠来说,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晴天霹雳,意想不到的打击! 说着说着,他便气得哭了起来。 “请不要着急,”徐冰见此,进一步对姚雪垠说:“目前,周恩来同志去延安 了,他了解很多情况,他的问题一定会弄清楚的。”尽管党组织对此事是抱着这样 的态度,但向来听风就是雨的文艺界少数人,即乘机对姚雪垠加油添醋,大造谣言, 甚至撰写文章对他进行诬蔑批判,落井下石,使他蒙受了许多不白之冤。 但事实总是事实。经过重庆地下党通过各种渠道,进行调查了解,终于证明了 姚雪垠根本不是国民党特务,与国民党特务也毫无关系。而且,徐冰还将此情况电 告延安,延安回电说,要以当地情况为准,不能以延安提供的情况为依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当时延安正在搞抢救运动,搞极左,搞扩大化, 有人被整得胡说八道,乱揭发,乱咬人,说××是国民党特务,××是反革命等等。 姚雪垠的事情就是从这里来的。 现在,既然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徐冰和《新华日报》社社长潘梓年,便请姚 雪垠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去吃饭。 “姚雪垠同志,今天,我代表重庆地下党正式通知你,你的事情搞清楚了,没 有问题。我们党仍象过去一样地对待你、信任你。”徐冰一边说着,一边同姚雪垠 干杯! “这样平白无故,对我进行政治陷害,真是岂有此理,我一定要到延安去追查, 看是何人所为?不搞出个结果来,决不罢休!”姚雪垠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十分生 气地说。 “姚雪垠同志,请不要生气,更不要介意!现在问题已经解决,还是不要去延 安为好。”徐冰劝姚雪垠说。 “真对不起!”潘梓年社长对姚雪垠说:“是我们《新华日报》首先在广告中 删掉了你的名字,这种做法不对,我向你道歉!来,为我们今后的共同合作干杯!” 这件事在政治上给予姚雪垠意外打击的事情结束后,他因经济拮据,难于维持生活, 在1945 年春天便离开重庆,来到四川三台的国立东北大学中文系去任副教授,开 始了他的大学教学生涯,主讲《小说原理》和《中国现代文艺思潮》两门课程。月 薪十分可观。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