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在事业的十字路口…… 在人生漫长的道路上,谁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但紧要处却常常只有几步 :比如政治上的十字路口,事业上的十字路口,个人生活上的十字路口,等等。在 这些十字路口,假如走错一步,就可以影响你一个时期,甚至影响一生;如果走对 了,就会给你的终生带来胜利、成功和幸福…… 问题的关键是在于能够进行正确的抉择! 但生活告诉人们,要作出一个正确的抉择,有时候并不容易,它需要经过瞻前 顾后,分析对比,苦恼徬徨,以及当机立断的气魄和决心,等等。 姚雪垠现正走在他事业的十字路口,正在受着煎熬,正在进行着他一生中最关 键的一次抉择…… “我后半生在事业上将走什么样的道路呢?”自从上海解放以后,他担任大夏 大学教授,兼副教务长和代理文学院院长以来,大约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姚雪垠总 是想这个问题。他在学校想,下工厂体验生活时想,白天想,晚上想,甚至连做梦 都在想。 1951 年春天一个温暖的夜晚。整个上海都安睡了。夜风轻轻地抚摸每一条街 道,每一座建筑物。只有黄浦江在低吟和喘气,只有在江上远航的轮船还偶尔发出 几声沉闷的鸣叫。姚雪垠随“上海大学教师土改队”去浙东工作了一个时期,最近 两天才刚刚返校。 他一向认为,每一个走现实主义文学道路的作家,都必须依靠写他比较熟悉的 生活、人物、社会环境等等物质条件,才能发挥作家主观所具备的艺术的创造才能。 正是这个原故,中外的很多作家才都把各自的故乡(或长久同人民在一起生活的所 谓“第二故乡”)看做是创作取材的矿山。所以,他还把这种情况视为产生现实主 义文学成功作品的一个重要规律。他过去十几年的创作实践,曾从正面证明了这个 看法的正确性,现在,这一次他去浙江东部一带体验生活,又一次证明了这个看法 的正确性。作为现实主义小说作家的姚雪垠,他在浙江的宁波、余姚、慈溪等县帮 助当地进行土改,但却听不懂那里群众讲的话,事事处处都要有人来替他翻译、解 释。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困难和不方便!这种情形,不仅极大地限制了他对那里风土 人物、历史背景、语言特色的充分了解,而且直接影响着他深入生活,挖掘素材, 进行创作。这种实际情况,曾引起了他激烈的思想斗争,更加促进了他离开上海返 回河南老家重当专业作家的想法。再加上,他从浙东一回学校,就收到了河南省文 联负责同志劝他回老家当专业作家的来信。这无异于火上浇油,这更进一步促进了 他对事业上到底要走什么道路问题的思考。 第二天,姚雪垠吃过早饭以后,觉得思绪仍然很乱理不出一个最后的结论。于 是,他决定去上海的外滩,到黄浦江边去玩玩,散散心。 此时的黄浦江边,春意融融,阳光灿烂;江岸上的柳树枝条已经返青发软,变 得婀娜多姿,有的甚至在枝条的梢头抽出了鹅黄色的新芽,微风一吹,它们便轻轻 地摇曳起来,鸟儿也在那里飞来飞去,好象专门为它们的舞蹈唱歌助兴;一对对青 年情侣,几乎占满了岸上的木倚,他们大模大样地在光天化日之下,谈情说爱,窃 窃私语,拥抱接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姚雪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椅子坐下, 太阳照耀在他的身上、脸上,他觉得暖暖的,懒懒的,他面对一望无际的黄浦江, 面对海与天相接的迷迷濛濛的远方,想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但是他办不到。他的 思想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就好象这奔流不息、波涛滚滚的黄浦江一样,他又一次 地陷入了对这几年来往事的回顾,对他自己现状进行分析、对前途进行抉择的思考 …… 自抗战结束至今,姚雪垠实际上经历了两个阶段,从1945 年下半年到1949 年初,这三年多的时间为第一阶段,从1949 年初到1951 年上半年,这两年多的 时间为第二阶段。 在第一阶段内,基本上可以说,姚雪垠是一边教书、作学术研究,一边进行文 学创作,他的重点是在文学创作方面,但也有一些有关历史学术方面的论著问世。 在此其间,他35 岁时曾被聘为四川三台东北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给学生讲 授《小说原理》和《中国现代文艺思潮》两门课程;36 岁时,曾在成都的齐鲁大 学、金陵女子文学院担任有关文学方面的特约讲座;37 岁时,如前一章所述,他 住在上海怀正文化社在创作新作、修改选编旧作;38 岁时,为了在上海能够找到 供他写作和研究学问的住房,曾到浦东一个乡间小镇的高行农业学校,担任过为期 一年的国文教师。 这期间,在文学创作方面,他的新作有短篇小说《人性的恢复》,长篇小说《 长夜》,传记文学《记卢熔轩》,电影剧本《万里哀鸿》并出版四本一套的《雪垠 创作集》;还于1946 年写有以故乡与童年为题材的一组散文: 《我的老祖母》、《外祖母的命运》、《大嫂》等。在这一组散文中,姚雪垠 不仅饱含着感情,写出了三个妇女的不同命运,而且也写出了他的童年和少年的生 活,以及他故乡的风土人情和民间习俗。 这期间,在学术研究方面,他于1948 年,在大型左翼学术刊物《中国建设》 杂志上,发表了两篇历史论文。一篇为《论石敬瑭式的政权》,这是用借古讽今的 办法,将投靠美国以求生存的蒋介石比做石敬瑭;另一篇为《明代的锦衣卫》,这 是借论述的锦衣卫影射蒋介石的特务政权。此外,他还写了两部没有完成的有关学 术研究的长稿。第一部的题目是《明代的特务政治》,通过这半部稿子的写作,使 姚雪垠进一步了解了明朝历代皇帝统治臣民的一种为唐、宋所没有的特殊手段;第 二部的题目是《崇祯皇帝传》,姚雪垠当时一边写一边在1948 年12 月至1949 年3 月上海的《幸福》月刊第二十三至二十六号上发表(未完)。姚雪垠写作这部 论文的目的是想弄明白,明朝中叶以后各代皇帝的政治生活,深入研究崇祯所承继 的历史包袱,探索他悲剧性格形成的因素。 姚雪垠的《崇祯皇帝传》,在第一卷(《悲剧的根源》)第一章(《血腥的传 统》)的一开头便这样写道: 万历三十八年12 月24 日,天色黎明的时候,有一个不幸的婴儿在东宫诞生 了。这正是凛烈惨淡的严冬,北京城滴水成冰,一切的生物都在严寒的威力下瑟缩 而颤栗,不知有多少生命正在冰雪中冻饿而死。好象这季节象征着这婴儿所处的悲 剧时代,也象征着他一生的不幸命运。而且他的命运和整个民族的命运是不能分开 的,当他的悲剧演完之后,整个的民族又继续扮演了三个世纪。然而当他诞生的时 候,皇宫中并没有引起来多大重视,更没有人会想到他竟有那么重要;将由他来偿 还祖宗的累世血债,做中国历史大悲剧的主角。他不是长子,他的父亲还没有承继 皇位,所以人们只能预料他将来有一个王的爵位,无声无息地活着罢了。 这婴儿的名字叫朱由检,就是十六年以后的崇祯皇帝。 姚雪垠在《崇祯皇帝传》中还指出: “朱由检的家族历史,只能追溯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止。 “从民族解放的意义上说,我们不抹杀朱元璋的伟大功绩。但从另一方面看, 朱元璋和他的子孙们却罪不可恕。他们统治中国有二百七十多年,使君权扩张到疯 狂地步。从开国的朱元璋到亡国的朱由检,除掉享国很短的惠帝外,我们所看到的 皇帝不是荒淫,便是爱钱;而独裁、蛮横、残酷,则是他们的传统作风。我们所看 到的皇帝都是那样的刚愎、骄傲,差不多失去了理性,也失去了人性;历史上所谓 ‘从谏如流’的开明皇帝,在明朝没有一个。明朝的皇帝不仅把人民当作奴隶,还 把大臣当作了奴隶,随随便便的加以羞辱,给以刑罚。虽然朱元璋靠农民的力量夺 得政权,但他的政权却建立在大地主的利益上面,使皇庄、宫庄、豪门占田,徭役 和赋税制度剥夺了农民的生存权利。 “朱由检也承继了祖宗的刚愎作风,不允许有人在他的面前说一句坦白有用稍 微逆耳的话,甚至没有人敢说实话。因此,在明朝,皇帝愈变得神圣和尊严,便愈 成了孤独的统治者,愈成了聋子和瞎子。在遗传学家的眼光中,看朱元璋及其子孙 们的这一作风,当然会认为是血统问题,但我认为血统的遗传在其次,主要的是制 度问题。就是说,刚愎和残暴的性格是由生活、环境、传统的政治制度形成的,左 右权无限扩大的条件下,君主的刚愎和残暴是当然的现象,不然就不象独裁皇帝。 “确实的,明朝的历代皇帝尽都是血腥的统治者。他们不是靠清明的政治来维 持政权,而是靠锦衣卫镇抚司,东厂和西厂,这些特务机关和特刑庭来维持政权, 是靠残无人道的酷刑和杀戮来维持政权,血债自然要用血偿还,而一切违反理性的 统治办法都只能增加人民的普遍仇恨和统治阶级内部的分崩离析。所以,在明朝, 农民起义和少数民族反压迫的战争,将近三个世纪中此起彼落,接连不断,终而形 成崇祯年间的狂风暴雨,同时朝廷解体,连皇帝所信任的太监也一个个背叛了他。 “过去一般人觉得朱由检的下场太惨,其实二百七十多年的血债永远也不能偿 清!”这些有关明代历史方面的学术论文和未完成的研究文章,一方面在实际上起 到了为他在九年以后开始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做准备工作的作用,同时, 另一方面,对姚雪垠用毕生精力创作的《李自成》也有重要的意义。 在第二阶段内,姚雪垠主要在上海大夏大学教书,他既是教授,又是学校的领 导:有时虽然也去工厂体验生活,进行文学创作,比如他在这一期间,先后发表和 出版过小说《因为我也是工人》、《母爱》,剧本《一封信》等。 但毕尽数量很少。 他热爱大学的教学生涯,他在教学时,可以把文学史讲得令人回肠荡气,小说 原理讲得深入浅出,生动形象,使学生受到极大的教益,他教授的课程很受学生欢 迎;但他又觉得自己在这一岗位上,不会有大的作为。他心情痛苦、思想矛盾,他 的日子很不好过…… 快到中午时分,姚雪垠关掉了他思想海洋中回忆的闸门,开始转入对自己的认 真剖析,他从长椅上站起来,沿着黄浦江的江边慢慢走着,任海风吹拂、抚摸,江 水一起一落有节奏地拍打着江岸,不时击起一堆堆白色的浪花;他的思想也似乎在 合着江水的节拍,不停地运转、思索: ——如果我继续留在学校,象前几年这样教书,那么后半生在事业上: 就只能一边教书一边做研究学问的工作。教书是很有意义的,我也许可以教得 很好;但我已经41 岁,在学术研究方面,由于先天不足,在青年时期在这方面没 有足够的积累,又有不少缺门,所以一定不会有什么大的造就,发表一般性的学术 论文、出版书籍、都不困难,但要做一个真正有创造性的学者,已不可能:而且由 于脱离了生活,脱离了现实,因此,在业余也不可能写出什么重大的文学作品。 这样下去,也可以生活,但后半生一定事业平平,无所作为。这,我决不甘心! ——如果我离开学校,离开教书岗位,回河南老家重当专业作家,重理写小说 的旧业,很可能发挥我的长处和优势:比如我已经写过不少小说,又非常熟悉河南 的生活,对文学创作有浓厚的兴趣,对学习文学语言曾下过很大的功夫,己初步形 成了自己文学作品的语言风格,我还有自己的创作计划,等等;这些长处和优势如 能发挥的好,再加上自己的努力,也许会开辟一条创作的新路,能够为祖国的文学 事业做出有创造性的贡献。至少也得到了在创作上做出成绩的机会,有做出成绩的 希望。有机会、有希望,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就这样,经过上百次反复分析和比较之后,渐渐地,姚雪垠就把砝码,加在了 他心中那台天平的“当专业作家”一边。况且,当时华东高教部正在积极筹备上海 儿所私立大学,如圣约翰大学、大夏大学、沪江大学、光华大学、震旦大学等校合 并,成立华东师范大学;而他又是大夏大学的教授、兼副教务长和代理文学院院长。 “要离开学校,就必须在合并之前,不然等成立新校、人事制度确定之后,就再没 有机会了。”姚雪垠这样想:“机不可失,时不我待,不能再因循不决,优柔寡断 了。”终于,他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离开教书岗位,重当专业作家。 在事业的十字路口,做出了对他一生具有重要意义的正确的抉择!就在这时, 他一下觉得轻松了许多,一股愉快的情绪,胜利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他快步离开 了黄浦江边,来到一家河南饭馆,要了一盘猪耳朵下酒,自斟自酌,为自己的决定 庆贺! 8 月1 日这一天,大夏大学为他举行了隆重的饯别仪式,文学院的师生们燃放 鞭炮、敲锣打鼓地为他送行。 就这样,姚雪垠抱着留恋的心情,正式告别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段大学教学生 活,又一次走上了新的征程。 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选择的这条道路,是一条充满困难和布满荆棘的道路, 他更没有想到,他踏上这条道路,迎接他的竟是无法忍受的苦恼和烦闷!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