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一辈子算完了!” 41 岁的姚雪垠,怀着创作的宿愿和希冀,带着理想和追求,驾着他的生命之 船,在1951 年金色的秋天,终于由上海回到了故乡河南。 秋天本来是收获的季节。在中原大地上,那金黄的谷穗、殷红的高粱,银色的 棉桃,还有那象挂满树枝彩灯的橙黄色的柿子;在千家万户的房顶上、屋檐前、院 子中堆放的玉米、白薯……到处是一派丰收景象,到处都充满了欢愉的气氛。 姚雪垠抱着一团燃烧着的理想之火回来,想为实现自己的追求,为祖国的文学 事业大干一番,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生活的大海却不向他敞开胸怀,而是用那黑色 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不停顿地向他袭来,使他陷进了无边的苦海…… 他在上海大夏大学任教时,是教授、每月工资为520 块银元,但回来后,尽管 那里将他职务与工资待遇情况的档案一起转来,但河南省文联的负责人,仍毫无道 理地将他的职级定为文艺八级(相当于讲师),工资定为每月500 斤小米。 这种职务上的降级和工资的大减,使姚雪垠非常痛苦。后来,到1953年,他转 到武汉中南作家协会,虽然新单位的领导,觉得他的级别定得太低,很不象话,使 劲提,才给他提成文艺六级,仍无济于事,离他原来的待遇仍相差很远。他无论如 何也想不通,为什么同他差不多的人,行政级都定了十级、十一级,而他原来是教 授,却平白无故被降为讲师。但他又不敢提,一提就变成了争级别,闹待遇;不提 心里又闷得慌,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言。 这种做法的直接后果,就是使他的经济收入大为减少,全家的生活难以维持。 本来,他从上海回来时,还带了一点钱,但在开封,河南文联又没给他分配宿舍, 他还得用钱租房屋居住,这样,开支就更大,他全家的生活就更加困难。 渐渐地,他的这种情况为朋友们所了解,因此,有人曾先后多次劝他到郑州大 学、南开大学等校的中国文学系去任教,享受教授的职级和物质待追。 如果这样做,全家的生活一定可以得到大大的改善。但是姚雪垠却说: “级别的下降,经济上的减少和生活上的困难,虽然使我很痛苦。但并不能动 摇我为祖国的文学事业进行努力的决心,我既然破釜沉舟地回到家乡,就一定要在 这条道路上走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绝不退缩。谢谢你们的关心和好意,但 我不能离开文学创作,再去教书。”就这样,姚雪垠便忍受着生活上的困难,又驾 驶着他的生命航船,继续在文学创作的海洋中行进! 他纵观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的作家情况,结合自己以前走过的创作道路,清醒地 认识到:要做一个较有成就的作家,一定要具备五个方面的条件: 一、必须有进步的思想(就他所处的时代说);二、必须关心现实,充满正义 感,而又能在困难条件下不追随俗流,人云亦云;三、必须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对 生活的知识愈深广愈好,不应局限于一点: 四、必须在写作上不断提高,精益求精,到死方休;五、必须利用一切机会读 书,提高自己的学问修养。 对此,他不仅在思想上有了明确的认识,而且还在行动上努力实践。单就以学 问修养来说,他深知自己的弱点:9 岁开始认字,从童年到青年时期多在失学,家 中又没有藏书:19 岁时到开封获得了读书的机会,可很快又被学校开除,后来流 亡北平,虽读了一些书,但因要谋生,毕竟读书时间有限,加之他青年时期,骄傲 自满,所以始终未能切实地打好学问基础。正因此,他才放弃了青年时代既当作家 又兼从事学问研究的理想,才从上海的大学回到家乡当专业作家。但当专业作家也 非常需要学习中国悠久而灿烂的文化和文学传统。 因此,当他从上海返回文化古城开封的时候,就决定一边写作,一边努力读书, 提高学问修养。趁他尚在中年,通过读书,尽量丰富他对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知识, 丰富他对中国古代文化和古典文学的知识,帮助他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各种生活。 因此,当他看到在开封几条马路的两边,摆着的许多很有价值的旧书时,当他 看到他以前想读,又不曾遇到的明版和清代的精刻本时,他竟欣喜若狂,流连忘返, 一头栽进了线装书中。他不仅经常逛地摊找旧书看,还在生活本来很困难的情况下, 又节衣缩食,省下钱来买一点便宜的好书回家去读。 这本来是好事,但当时河南省文联的一位领导同志得知后,却大为不满,并向 他发出了严肃的忠告: “雪垠同志,你的肚子里装的封建东西太多了,成了你沉重的包袱。因此,我 劝你不要再去逛旧书摊,要同线装书决裂。”这位领导强调指出:“你应该明白, 现在是新中国,我们只要能够将《干部必读》读完就够了。”姚雪垠听后,只觉得 莫名其妙,啼笑皆非,无言以对,但从此,他却深深地感到:邀请他回来的河南文 联的领导同志对他各方面的实际情况,比如他的长处、短处,在创作上的追求等等, 并不了解,他对于故乡的新环境、新情况也并不清楚。这种形如“凿枘”的情况, 使他在思想上和精神上产生了极大的痛苦。当然,姚雪垠对此有他自己的看法,他 还是“我行我素”、“依然故我”。但“故步自封”、“‘资产阶级文艺观’牢固 不变”、“政治思想落后”等等的议论却满城风雨,对他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问题到此并没有结束,更使他伤心和痛苦的事情,还在后边。 本来,他是怀着强烈的创作宿愿和宏大的创作计划返回故乡的。 在回河南之前,他就暗下决心,要写出他自己的《静静的顿河》。因为早在解 放战争期间,已开始写了十多万字的名为《小独裁者》的长篇小说,但因自己不满 意,未进行下去。这次回来,他原打算利用他对河南风土人情和群众语言比较熟悉, 和对中国现代史知识较多的条件,在《小独裁者》的基础上,再将原来的题材扩大, 以河南农村作为背景,以一家四代人的生活命运为线索,写一部反映河南农村从民 国初年到解放初期,几十年间变化的大部头的长篇小说。 他还打算完成抗日战争期间计划写的“农村三部曲”,即《黄昏》、《长夜》、 《黎明》。把在1947 年收入《雪垠创作集》出版的《长夜》,进行修改,扩大内 容;然后再用两、三年时间将《黄昏》和《黎明》写出。 这是一个多么具有雄心壮志的非常好的创作计划:原来既有基础,作者又有决 心,谁都不会怀疑只要经过努力,定可完成。 但是非常遗憾,姚雪垠回来后,当时河南省文联的个别领导同志,由于受到极 左思潮的影响和教条主义的束缚,片面理解文艺和政治的关系,加之作风又简单、 粗暴、武断,竟使姚雪垠感到左右为难。 这位领导经常要姚雪垠写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看的短小作品,并宣称“写短 小的通俗作品也可以产生托尔斯泰”,他还批评姚雪垠不积极为工农兵写短小作品, 是“不肯为群众雪中送炭”,指责他的“文笔太细,不符合时代要求”。正告他如 “不改变这种风格”就“很难反映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和人物的精神面貌”,甚至 还在群众大会上公开对姚雪垠进行嘲弄: “老姚同志从前写过好作品(按:指《差半车麦秸》等),好坏一抵消,什么 也没有了。所以他现在总想写脱离现实的大部头长篇历史小说,这是为了打翻身仗, 哈哈!”亲爱的读者,请想一想,在这种历史气氛和生活环境中,姚雪垠,一个正 直的有成就的作家,他何以为人?何以进行写作?他痛苦,他伤心,他不得不忍痛 将自己的写作宿愿付之东流。 1953 年夏天,中南作家协会分会成立,姚雪垠即由河南调到武汉的中南作协。 这时,他虽早已被迫停止原有的写作计划,但他的雄心并未泯灭,理想之火仍在暗 暗燃烧。由于他在河南省新乡通丰面粉厂深入生活的过程中,对这个工厂的历史和 三代工人的生活经历,进行了深入的调查研究和了解,加之他总希望以他比较熟悉 的河南现代社会为背景写一部长篇小说,纵深地反映生活;因此,他在新乡通丰面 粉厂深入生活期间,便萌生了要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他决定以第一次世界大战 时期创办的河南新乡通丰面粉厂为原型,再加上一定的历史概括,写出内地轻工业 的出现,它的几十年变化历史,农民通过不同渠道变成工人,三代工人的生活经历 与思想等等,他把这部作品起名叫(白杨树》。 姚雪垠是住在新乡通丰面粉厂进行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由于他非常熟悉这个 工厂和这里几代工人的生活,所以他写起来觉得十分顺手,而且常常一边与一边流 泪。到1955 年已经写了20 多万字。这时,姚雪垠又被叫回武汉参加运动。 他哪里想到,这次回武汉后,一场恶运将降临到他的头上。 1955 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武汉的天空被厚厚的乌云完全遮盖,没有星星,没 有月亮,也没有一点亮光,夜黑得简直有点令人可怕! “你请坐,”作家协会武汉分会的一位负责人在他的办公室对姚雪垠说,“听 说你在写长篇小说《白杨树》,今天请你来,就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写作情况。” “好吧,”姚雪垠说,“现在,我就把《白杨树》的结构、内容、人物、主题、写 作进展情况向你汇报!”当姚雪垠向他汇报完后,这位负责人下命令说: “姚雪垠同志,我坚决反对你把这部长篇小说继续写下去!”“为什么?”姚 雪垠非常吃惊地很不理解地提出疑问。 “不必激动!”这位负责人打着官腔说:“理由是充分的,我自然会告诉你。” 他从嘴里喷出一个烟圈以后,慢腾腾地说: “第一,你写这个工厂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建厂到抗战初期二十多年里,没 有写共产党的领导,这是不行的。写工人的小说不能不写党的领导;“第二,在沦 陷期间及以后,你在作品中虽然要写党对工人的领导,但是你姚雪垠没有这种生活, 也不熟悉这种生活,因此你就根本无法把作品写好!……”“我不同意你的意见!” 姚雪垠听后激动地提高声音说:“你没有看我的稿子,怎么就主观武断对作品下结 论!请你看完我的稿子,再发表意见好不好?”“稿子没有看的必要!”这位负责 人说:“这个意见是我代表组织上对你说的,请你停笔!”“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 情,不看作品就对它宣判死刑!”姚雪垠激动而气愤地说:“我永远不会同意你的 意见!”“你太狂妄自大了,竟敢目无组织……”这样,他们两人在当场便唇枪舌 剑地争吵起来。 但姚雪垠终于无法改变这位领导人作出的错误决定。为此,他痛苦极了。 他回到宿舍,怎么也想不通,这位领导怎么会如此蛮横无理?他越想越气,越 想越愤怒。为了表示他的气愤和抗议,姚雪垠一怒之下,在一天竟将这部二十多万 字的手稿,放在火上,化成了灰烬!他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心都碎了!这是他用 无数心血,准备向祖国和人民奉献的礼品,烧掉它,简直比挖他的心还要疼! 这是姚雪垠在文学道路上的悲剧!也是我们祖国那个时代在文学创作事业中的 悲剧! 这是极左思潮和教条主义统治文学创作必然带来的恶果!多么令人痛心!多么 发人深省! 但愿在我们伟大祖国的文学创作事业中,今后永远再不要发生这样可悲可笑的、 不利于繁荣中华民族文学事业的事情! 但愿所有的后人都能记取这个惨痛的教训! 《白杨树》被人为地错误地扼杀以后,可怜的姚雪垠,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 无力抗拒当时的极左潮流。结果,他无奈只好“顺从”领导的意图,按照当时流行 的主题和题材,写了一篇两万多字的中篇小说《携手》,发表后又改为长篇小说《 捕虎记》。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有好技术而思想保守的老工人,他的徒弟是一 位技术较差而思想积极的青年工人,师徒间发生矛盾,一个埋藏的阶级敌人从中挑 拨,使师徒关系变得更糟。后来揭露了阶级敌人,师徒关系顿然改善,团结起来, 将生产搞得很好。 毫无疑问,这部小说得到了同他谈话的那位负责人的热心关怀和支持;但姚雪 垠本人却很不喜欢,而且他一边写,一边总是觉得自己思想上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 满不是滋味;干违心的事,在他来说还是头一回,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没有出息! 多么有愧于祖国和人民,有愧于我们伟大的时代!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是在具体的社会和时代中生活,作家也一样。 不管谁都要受社会的影响,在思想上还要被打上时代的烙印! 姚雪垠自从1951 年下半年到1957 年上半年,回到河南以至湖北武汉以来, 真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他深深地陷入了创作的苦闷之中;同时由 于疲劳过度,他的身体也垮了,他患了长久的头晕病,走起路来总是感到象腾云驾 雾一样,还经常晕倒在地上…… 这五年多的时间,姚雪垠在创作上完全处于苦闷时期,除了少量报告文学、短 篇小说、散文和杂感外,他没有写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在这些创作苦闷的年代里,姚雪垠简直象疯了一样,他常常在走路或坐在家里 时,总是自言自语地发出哀叹: “完了:完了!我这一辈子算完了!”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