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灭顶之灾面前…… 姚雪垠这一次真的完了吗? 也许是! 因为他遇到的打击和灾难,几乎是不可抗拒的。 已经有消息传来:在武汉被错划的“右派”中,上吊自杀的有之,投江自尽的 有之…… 姚雪垠怎么样? 姚雪垠自从在反右派斗争中,错遭批斗、错划成为“极右派”以后,在精神受 到了极大的打击,确实感到非常痛苦,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在那些日子里,他总是在痛苦:白天以泪洗面,夜晚几乎都在失眠,实在太困 了,偶然睡着一会儿,但醒来后又哭了起来。他悔恨自己不该说话,尤其不该说尖 锐的活。但他对党从无二心,叉认定自己说的话并没有错。他是平白无故,惨遭横 祸和冤屈的。 这是为什么? 他想不通,更找不到答案,只好用眼泪来冲刷郁结在内心的无法倾吐的痛苦。 可这种办法不仅解脱不了他原有的痛苦,反而又给他带来了新的痛苦,使他完 全陷入了痛苦的海洋,甚至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都无不浸透在痛苦 之中。由于哭的次数太多,严重失眠,使姚雪垠患了眼病:他的左眼又红又肿,怕 光流泪,疼痛难忍;右眼总是带着一个深深的黑圈,陷入眼眶,而且体重大大减轻, 仅仅几个月的时间,他一下就消瘦和衰老了许多。无奈,他只好到医院就诊。但医 院当时也在如火如茶地开展反右派运动,正在对右派分子进行围歼,到处都贴满和 挂满了“揭露”和“批判”右派的大字报。医生一看病历上姚雪垠的名字,知道他 是被报纸点名,已经批倒批臭、定案戴帽的“极右派”,便态度冷淡,爱理不理, 敷衍塞责,致使眼病得不到很好的治疗,长期不能痊愈。 “天哪,我怎么这样命苦?!”姚雪垠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一边看着洒在 地上如木的月光,听着长江的涛声;一边躺在自己的床上孤独得近乎绝望地想: “我怎么办?是象有些人那样,站在长江大桥上,两眼一闭,心一横,向下一 跳,解脱痛苦,了却此生。还是战胜痛苦,振作精神,坚强地活下去,同命运搏斗, 同生活抗争,在逆境中走出一条为党为祖国为人民继续做工作,作贡献的新路?” 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想啊,想啊,直到天亮,他才理清了自:己的思想,想出了一 个结果: 姚雪垠认为自己对党对人民是肩用之才。他决定:决不向命运屈服,决不自杀! 尽管姚雪垠已经度过了思想上的生死难关,决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但当时领导 运动的同志,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他们知道的是:姚雪垠有着倔强的脾气,看见的 是他常常都在痛哭难过,还有那一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因此,他们总担心姚雪 垠一时想不开,会自杀。因此,他们便把他的妻子王梅彩从开封叫来武汉,让她照 顾姚雪垠一个时期。还因此,在初秋的一天黄昏,武汉作协的副秘书长、机关党支 部书记、这次反右派运动领导小组的成员韩柏村,突然到姚雪垠的住处,来看望他, 并情姚雪垠到长江边上去走走。 这时,白天太阳留下的炎热早已减退,美丽的晚霞正升起在天边,江水有节奏 地拍打着江岸,不时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阵阵凉风还轻拂人面。 要是在从前,姚雪垠见此情景定会激情满怀,诗兴大发。可现在,他根本没心 思去观看这美丽的景色。他们两人在新筑的长江防洪堤上边走边谈。 “这次你虽然栽了大跟头,但你千万不要灰心绝望。”韩柏村首先对姚雪垠说 :“只要你认罪服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党还是会给出路的。你今后有什么打 算,对前途有什么想法,可以完全对我敞开谈,千万别放在心里,想不开。”“老 韩,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姚雪垠回答说:“你要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说真话!”“好,那我就向你谈谈我的真实思想。”姚雪垠着了老韩一眼 后,声音不高,但是非常坚定地说: “我现在虽然犯了错误,但决不会自杀,也不是那种只会吃闲饭的人。 在下半辈子我还可以为党为人民工作,做出我自己的成绩。让我继续搞创作, 我可以写出作品:让我搞研究工作,我可以做出研究成果;让我到大学教书,我的 教学工作也不会做得很差。大概你也会相信,我是能够在专业方面做出成绩的人。” 这一回答,完全出于韩柏村的意料,完全不合潮流和时宜,但却完全符合姚雪垠的 性格。 姚雪垠之所以要这样回答,是因为他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已经在思想 上理清了问题,在巨大的挫折和灭顶之灾面前,坚强地站了起来。 首先,姚雪垠认为,在1956 至1957 年上半年,他虽然对文艺问题发表了一 些意见,但根本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念头,从未想过要在政治方面为自己捞什么 好处。人们在批斗他时,说他对党对社会主义怀有“刻骨仇恨”,他无权反驳,但 他坚信自己根本没有这一问题:更相信,将来总有一夭,党会实事求是弄清他的问 题,实事求是处理他的问题,因此,他不能自杀,要坚强地活下去,要用事实证明 他不但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动机,而且还要用事实证明,为党和社会主义的文学 事业,他还可以做出成绩,贡献力量。 第二,姚雪垠坚信他自己的“历史运动过程论”是正确的,并且用以指导他的 行动。他认为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上,应是历史一的参加者或缔造者,而不应做旁观 者。一切社会运动都是历史的过程,千百年来的历史都是由一个一个运动过程组成 的,只不过每个过程的长短不等,而且每个运动的过程,并不是永远静止的、一成 不变的,随着历史的向前发展,原来在这一社会运动中的是非观念,到下阶段很可 能完全改变。这种历史运动过程的转变,就是自我否定。不论是一部分一部分的自 我否定,或是突然全部自我否定,反正它不能永远不变。比如,在反右派运动中, 认为所有的“右派”都是敌人。 将来总有一天也许会有人力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平反;在反右派运动中有人一 时栽了跟头,这只是这个人生活中的一时现象,绝不是永远不变的、更不是生活的 终结。只要他的工作符合人民的利益,符合历史发展的方向,尽管道路有曲折,但 迟早会回到生活的激流中去,他终究是有前途的。关键是要经得起考验,自己不能 倒下去。 姚雪垠被错划成“右派”以后,他不仅自己按照他的理论武装思想,指导行动 ;而且还悄悄地用他的“历史运动过程论”去鼓励别的错划“右派”的同伴,使他 们也增强信心,渡过难关。 姚雪垠在灭顶之灾面前,不但不自杀,而且也不消沉。他一方面从我们伟大中 华民族古代的先辈身上,从中国古代文化遗产:中,寻找精神支柱,寻找榜样的力 量;同时,令人意想不到地在,偷偷酝酿创作新的长篇。 在身处逆境中的那些日千里,姚雪垠总时常在心中背诵《孟于》中的一段话: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 拂乱其所为,所以劝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这段话,是讲只有历尽艰辛,才能造就人才的道理,姚雪垠每背诵一遍,都受 到很大的鼓励。 在身处逆境的那些日子里,司马迁以刑分之身发愤著述《史记》之类的事迹, 也常常索绕在他的脑际:不知道有多少次,姚雪垠总是怀着沉重的感情在心中背诵 司马迁的这一段话: 昔西伯拘羡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 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怯;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 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筒。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作也。此人皆有 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每当姚雪垠背诵完这一段话以后,他就问自己:古人能做到的,我们今人为什 么不能做到?别人能够做到的,我姚雪垠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到?经过再三反复的分 析思考之后,姚雪垠终于毅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从1957年10 月下旬起,他 要开始偷偷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而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二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