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绝处逢生 生活的大海同自然界的大海一样,真象一个诡谲多变的怪物,总是那样神秘难 测,令人不可捉摸:有时性子一发,便狂风骤雨,黑浪掀天,海涛怒立,咆哮喧哗, 摇撼礁岸;有时却月明风静,波光点点,好象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青翠的草原, 而且还为人们展现出了童话般的美丽世界,发出了微笑,带未了希望、信心和温暖 ……生活的大海把姚雪垠的生命之船,卷进狂涛巨浪之中,以无比的威力反复冲击 之后,不知为何却突然平静下未,使他绝处逢生……经过两年零两个月的监督劳动 改造,在1960 年国庆前夕,戴在姚雪垠头上的“极右派”帽于被摘掉了。从此, 他便由“戴帽右派”变成了“摘帽右派”。中共武汉市委组织部派到农场的干部李 德邻同志,在一个叨月高照的晚上,还找他到吴家山后边的木桥上谈了话。他们俩 靠着栏杆,桥下流水漏漏,田野秋虫唧唧,不时吹来的清风中,还带着浓郁的已经 成熟了的果实和稻谷的香味。这样美好的夜晚,姚雪垠已经好久没有注意了。 “雪垠同志,你在农场的劳动中表现很好,现在你在这里的劳动已经结束,国 庆节后就可以回武汉。”李德邻亲切地对他说,“组织上已为你分配了工作,不是 回武汉作协,而是到武汉市文联,不过到文联后仍然是搞创作。 不知你还有什么意见?”“感谢组织的挽救和关怀!我没有什么意见。”姚雪 垠回答说。 几年来,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同志”,这样同他谈话。姚雪垠的确非常感 动。他心中暗想:这不是做梦吧? “雪垠同志,听说你写了一部小说《李自成》,能否将稿子给我看看。”李德 邻突然提出希望说。 “稿子是有,但现在寄存在武汉,如今还很乱,还不到拿出来给领导看的时候。” 姚雪垠听后赶快回答说。他不知道这话给他带来的是优还是喜。 因为他在农场因写《李自成》,作为反党的罪证被批斗过,所以人们都知道他 在写小说,他不得不承认:但老李这样问他,他又摸不着头脑,不知是又要拿去批 判,还是党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要对他的写作给予支持?因此,他才作了那样的 回答。 “不忙,”李德邻态度和蔼可亲地道:“等你回武汉慢慢整理好后,再说。” 应该说,从1960 年国庆前夕起,姚雪垠的处境已开始向好的方面转变: 他不仅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结束劳改,分配工作,即将重新投入写作; 而且组织上也想了解他所写作品的内容,看是否可以给他帮助,但姚雪垠却不敢妄 想,仍心有余悸地边走边看。 姚雪垠回武汉市文联报到以后,领导开始给他的任务是去武汉市豫剧团,跟着 剧团下乡,编写剧本;这一任务还未实施,很快就改派他参加作为向党四十周年献 礼的京剧剧本《武昌战火》联党组成员、诗人李冰突然大驾光临。 姚雪垠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平时喜欢历史题材作品的诗人。给他带未的是希望、 福音和后半生创作道路上的重大转机! “你在写什么?”诗人坐定以后问姚雪垠。 “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给我看看怎么样?我愿当你的第一读 者。你知道,我对这类题材的作品,简直入迷。”“请多提意见。”姚雪垠一边将 用土纸整理成的初稿给他一本,一边说。 “谢谢,明天还你。”李冰拿到稿子后高兴他说。 果真,第二天上午,李冰来还姚雪垠的手稿。 “你害得我好苦,使我昨夜很晚才睡觉!”他一进门就又是高兴又是埋怨他说, “我一读你的作品,就爱不释手,无法放下,结果只好在夜里一口气读完。”“怎 么样?我真想听到你的意见,得到你的指教和支持。”姚雪垠恳切他说。 “我认为写得很好,非常动人。”接着他似乎又诗兴大发起来: “这样好的作品,为什么不支持呢? 我支持! 我支持! 我一千个支持!”李冰谈完意见,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姚雪 垠: “在来你这里以前,我已将此事向程云同志作了汇报。希望你将稿子也给他送 去看看。”“谢谢你对我的鼓励。”姚雪垠听后感激地说:“程云同志那里,我将 尽快将稿子送去。”程云,当时是武汉市文化局党委书记兼市文联主席;同时还担 任武汉歌剧院的院长。他很熟悉自己分管的业务,作风民主,平易近人,对自己份 内的工作从不推脱,一向敢于负责,敢挑担子,很受文化人的拥护和欢迎。可以毫 不夸张地说,姚雪垠的这位顶头上司,在武汉文化艺术界,既是大红人,也是大忙 人。他的态度如何,对姚雪垠和《李自成》的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为此,姚雪垠十分重视李冰的意见,并按照他的嘱咐,将两本已经整理好的《 李自成》第一卷初稿,很快送到了程云同志的家里。然后他怀着不安的心情,等待 着领导的裁判: 红灯,还是绿灯? 支持,还是反对? 这对他的关系确实重大! 从李冰的态度和意见中,他曾猜想过,他的作品可能会得到领导的支持;但当 他把稿子送程云之后,却不敢这样想了。因为这是正式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他当 然希望领导支持,但结果到底如何?他不愿意也不敢乱想。因为他没有忘记自己是 “摘帽右派”,他的这种身分,很可能会影响别人对他作品的判断。 “不论如何,我都将要坚决写下去!”姚雪垠鼓励自己说。 事实证明,担心和顾虑都是多余的。大约一个星期以后,姚雪垠等来了非常令 人高兴的消息。 一天上午,姚雪垠正在市文联院里散步。程云推着自行车从外边回来。 他一看到姚雪垠,老远就兴高彩烈地大声叫道: “老姚,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好消息告诉你。”他们来到办公室坐下以 后,程云兴奋地说:“雪垠同志,真抱歉,我把你的稿子拖久了,实在对不起!因 为天天忙得要命,老实说,你给我的稿子到现在还没有全部看完,只看了《潼关南 原大战》这个单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以后,显然有点激动,提高声音继续说 : “但我认为,你的作品写得很好,十分感人。仅从我看过的这一部分就可以看 出你的水平。应该马上向市委汇报,而不必等到将稿子全部看完。所以,我今天上 午就去市委向文教书记宋一平、宣传部长余英、常务副部长辛甫,将你的情况和你 的作品作了汇报。所以,我刚从市委回来就马上找你。 “‘你有什么意见呢?’市委领导听完我关于你的汇报后问道。我说,姚雪垠 的《李自成》写得很好,我们坚决支持他写下去。因为我们培养一位青年作家,等 他掌握这么丰富的历史资料,艺术上又这么成熟,也得白了头,为什么不支持姚雪 垠写下去呢? “听完我的意见后,市委书记宋一平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当然应该支 持姚雪垠写下去。不仅市文联要支持,宣传部要支持,市委也要支持! 我们不仅要从政策上给他支持,还要帮助他解决一些写作中存在的具体困难。 ’”姚雪垠听完程云给他带来的欣喜若狂的消息,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流遍了全身, 当场就激动得热泪长流,哭了起来。他抽抽噎噎地说:“谢谢程云同志的帮助和关 心,谢谢党组织的支持与关怀。我将竭尽全力,把自己的作品写好!”是的,姚雪 垠他怎么能不激动呢?多少年来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作出了牺牲。为了他的这一崇 高的理想和追求,谁知曾受了多少苦难?他甚至都不敢有奢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实现。 他还用卞和献玉的事迹,来鼓舞自己不断前进。如今,这许多年求之不得的最大幸 福,已经向他降临,请想一想,他怎么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姚雪垠啊,要哭你就 痛痛快快地哭吧!让悲的泪,喜的泪,一起涌流,把你心中郁结的痛苦统统冲走, 为你继续攀登引发出最强大的前进动力!党在反右派斗争中曾经错怪了你,冤枉了 你。但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毕竟不是春秋战国时期,所以你同卞和的命运完全 不同。当你一拿出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的一部分时,我们党马上就识出了它是 一块玉石,价值连城。而且对你给予了很大的支持,让你继续开掘、加工!为此, 你曾感慨地发出: “乍闻温语感恩深。”“是党给了我新的艺术生命!”确实如此! 1960 年冬天,我们国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困难时期。人们吃不饱饭, 许多人浑身浮肿,染上肝炎。姚雪垠的家不在武汉,一个人整天吃食堂,生活更加 困难。市文联、文化局和市委的领导,怕他因此把身体搞垮,都千方百计为他排忧 解难,为他创造写作条件。经过再三努力,武汉市委的领导,终于决定让他住进当 时条件最好的高级宾馆,位于汉口市中心江汉路的璇宫饭店。让他吃饱吃好,保证 营养,安心写作。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支持和关怀啊!一种多么特殊的照顾!姚雪 垠激动无比,终生难忘。现在,他创作《李自成》,再不用偷偷摸模,他已经获得 了武汉市委的正式承认和支持,已由“地下”转为地上,而且组织上给他提供了极 其好的写作条件。真是万事俱备,只欠努力。 于是,他用自己的所有精力和全部时间。在他无比辛勤的努力下,从1960年冬 天到1961 年夏天,仅用半年多的时间,就把原来写的《李自成》第一卷,整理成 40 多万字的初稿。用姚雪垠自己的活来说,至此,《李自成》这部小说在创作过 程中已经经过了两次飞跃和质变。 《李自成》第一卷的初稿完成之后,住在璇宫饭店的姚雪垠,心中有说不出的 高兴。在这年9 月的一天中午,他喝了一点白酒,感情更加激动,往日创作中的种 种甘苦和情景都纷纷争相涌上心头,当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就提笔抒发情怀,写出 了一组七言绝句。起名为《题〈李自成〉第一卷原稿》。 这组七绝共十三首。现抄录几首如下: 此书愿作千番改, 不怕鱼珠买汗颜。 自古文章攀蜀道, 何曾容易跻高山。 年华似水去骎骎, 一事无成百愧身。 梦里子期醒后少, 乍闻温语感恩深。 眷顾多方来雨露, 惘然无语表微忱。 五更枕上涔涔泪, 谁会三春寸草心。 问我雄图更若何? 请君莫笑满头皤。 百年世事风云急, 笔底胸中慷慨多。 这组记录姚雪垠创作《李自成》第一卷时思想感情的绝句,理解《李自成》第 一卷创作心情的钥匙,一直由作者珍藏着。直到十八年之后,他才拿出来在1979 年《花城》文艺丛刊第一辑发表,并在发表时专门写了《跋》,介绍这组绝句的写 作背景和解释这组绝句的有关诗文。 姚雪垠在《跋》中写道: “我在生活道路上曾经受到严重挫折,曾经精神极度痛苦,处境十分艰难,但 没有使我的写作志愿灰心。我只有一个志愿,即为我的伟大祖国的文学事业做出我 的贡献。大概从1957 年10 月下旬起,我开始写《李自成》第一卷。我在一般人 想象不到的困难环境中,以别人想象不到的努力,到次年8 月下放到武汉东西湖农 场劳动之前,已经写成了第一卷的草稿。虽然我当时被有些人谴责为‘反党反社会 主义’的罪人,说我‘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有刻骨仇恨’,但丝毫没有动摇我对社 会主义祖国贡献力量的责任心,也不影响我坚持用马列主义的立场和方法处理历史 问题,并在塑造大小农民英雄人物时倾注饱满的革命激情。往往,我为自己哭,也 为书中人物的故事情节哭。当时我想着不管我生前有没有机会出版,我一定想尽办 法将此书写成,由后人交给党和人民,大概对社会主义祖国的文学事业会有所贡献, 不负我的宿愿。今天不管从我的生活处境的变化看,或从《李自成》一书的命运看, 都只能证明我们的人民是伟大的,党是伟大的。”他还在《跋》中解释道: “……我当时对于支持我这工作的同志充满感激心情,所以有‘乍闻温语感恩 深’之句。当时正是灾害严重年头,我受到武汉市委有关领导的特别照顾,住在璇 宫饭店写作,所以有‘眷顾多方来雨露’那一首和着眼泪写成的四句诗。……”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