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时、地利、人和 姚雪垠在完成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的初稿之后,尽管感到非常高兴 ;但在思想上和时间上,他对自己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因为《李自成》是一部长篇巨著,第一卷初稿完成,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所 以他在初稿完成之后,便不顾武汉炎夏的闷热和酷暑,立刻又马不停蹄,争分夺秒 地投入了第二卷的写作;同时,他在思想上更多的则是考虑第一卷能否出版的问题。 姚雪垠十分清楚,他的身份与他的作品出版的关系。 在政治上,他虽然摘了铁帽子,却仍旧头戴紧箍咒;虽然他在写这部小说时, 曾受到党组织的支持和关怀;但这部小说能否出版,能否顺利出版,绝不会象没有 “右派”问题的作家那样,单单依靠作品本身的质量就可以决定。当然,质量是一 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但对他来说,除此之外,还要另加三个条件,才可决定作品是 否能够出版。 这三个条件是: 首先,要看总的政治形势如何?允不允许出? 第二,要看出版社的态度怎样:愿不愿意出?敢不敢出? 第三,还要看责任编辑的水平、胆识,以及对工作是否主动、积极、热情? 用古人的话来说,这三个条件也可叫做:要看是否得天时,地利与人和? 不管说法如何,这三者却缺一不可。如果任何一条出了问题,均可导致作品不 能顺利出版。 那么,《李自成》第一卷的命运到底如何呢? 姚雪垠完成初稿之后,全国正值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困难时期,为了促进国民 经济的恢复和发展,中共中央提出并正在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 方针。而且当时不仅在工农、商业等部门和国民经济领域里进行调整;还对知识分 子问题和上层建筑领域的政策也进行调整。这就暂时缓和了从1957 年反右派斗争 以来绷得过紧的阶级斗争的弓弦。 当时不仅制订了《工业七十条》、《农业六十条》;而且还制订了《科研四十 条》、《高教六十条》等一系列的调整有关政策的工作条例;并且,周恩来总理先 后还就文艺问题和知识分子问题,作了两次重要讲话。 一次是1961 年6 月19 日,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 周恩来在这个重要讲话中全面阐述了艺术民主、解放思想、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 阶级斗争与统一战线、为谁服务、文艺规律、遗产的创造以及文艺领导等问题,着 重批评了当时文艺工作中“左”的思想。 另一次是1962 年3 月2 日,国家科委、文化部、剧协在广州共同组织召开的 科学工作会议和剧本创作座谈会上,作了题为《论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周恩来 在报告中重新肯定了我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是属于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恢复了在 1956 年召开知识分子会议时,中共中央对知识分子的正确估计。 因此,重视知识分子问题,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问题,便被提到了重要议事日 程。各省都先后召开高级知识分子座谈会。中宣部也在文艺界召开多次会议,于1961 年8 月1 日制订了《文艺十条》,之后在十条基础上,又修改为《文艺八条》。1962 年4 月30 日经中共中央批准,由文化部党组、文联党组下发全国各地文化艺术单 位贯彻执行。八条的主要内容有:贯彻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正确开展 文艺批评;批判地继承民族遗产和吸收外国文化;改进领导作风;加强文艺界的团 结等。 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正是在这种有利于他作品出版的政治形势和气氛 中拿出来的,碰上了历史的好时机,用古人的话来说,这就叫做“得天时”。 因为姚雪垠有幸得到了“天时”,在这种总的形势比较好的情况下,“地利” 也随之为他降临。很快,北京就有两个单位来信向他索稿。 这年的10 月中旬,姚雪垠意外地收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室给他的一封来信 :听说你正在写长篇,如有什么困难,作协可以帮助解决。随即姚雪垠就写了复信 :我写的长篇历史小说《李白成》第一卷已经脱稿,希望作协请一两位研究明史的 专家看看稿子。之后,作协办公室就来信将稿子要去,并于11 月17 日给姚雪垠 写信说:稿子已经收到,正在接洽找人阅读。 当姚雪垠刚刚把《李自成》第一卷的初稿给中国作协寄走,在10 月底又收到 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给他寄来的索槁信: 姚雪垠同志: 你好。听说你的长篇历史小说已全部脱稿,并已交作协审阅。我们仍然希望你 能将这部作品交我社出版,不知尊意如何?盼赐复。 1961 年10 月28 日之后,经过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和姚雪垠的多次 通信联系,交换意见,由于中国青年出版社主动、积极、热情的工作作风,由于中 国作家协会办公室还一直未找到人看稿,姚雪垠便决定将稿子交中国青年出版社出 版。但原来稿子寄到作协办公室了,几经周折,中国青年出版社仍未拿到《李自成 》第一卷的初稿,他们担心夜长梦多,于是抢先给姚雪垠寄去了约稿合同,姚雪垠 于1961 年11 月24 日在武汉收到的当天,就在合同上面签了字。 几天之后,姚雪垠又收到了中国作协办公室11 月25 日给他写的信,其中有 段这样说: “……《李自成》原稿仍未找妥人看。作家出版社听说这部稿子现在这里,很 想要去看一下,不知您意如何?盼告。”作家出版社虽是中国作家协会领导的出版 社,但他们却晚了一步,再也无法得到《李自成》的版权。 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室1962 年1 月24 日给姚雪垠的来信说: “昨天,中国青年出版社转来了您12 月29 日给他们的来信,其中提及,作 协尚未找好看稿的人,可由该社先将《李自成》原稿取走。 “本来经过几次联系约请,我们最后想把原稿送给楼适夷、韦君宜同志看的, 因为他们一是作协的理事,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社长。今天,又接到你同日给 我们写来的信,我们决定尊重您的意见,已在今日将原稿(共五分册)送给该社, 请他们先看了。特此奉告。”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在收到稿子后, 1 月8 日给姚雪垠来信说: “尊作《李自成》稿,上星期六才由作协取来,我们正在拜读。特此奉告。” 从此,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的初稿就到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手中;从此, 姚雪垠同中国青年出版社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此,中国青年出版社便逐渐同姚雪 垠建立了感情,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从此,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便一卷接 一卷地送到了广大读者的手中…… 事实证明,姚雪垠在完成《李自成》第一卷初稿之后,对于出版社的选择是正 确的:他首先将稿子寄到了北京,之后又迅速、果断地转到中同青年出版社,青年 出版社愿意出,也敢于出,又积极出,这才保证了他的作品能够很快地出版。这样 姚雪垠又得到了“地利”。 为此,姚雪垠对中国青年出版社一直非常感激。到80 年代初期当他回忆到这 一事情时,还曾多次说过: “中国青年出版社在作风上有一股朝气。‘官办’出版社的习气比较少一些。 如果不冷不热地向我要稿,稿子拿到后不紧不慢地处理,拖延一久,气候变化,《 李自成》的出版前途就难说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作风比较积极,对作家热情,这 些优点曾给《李自成》第一卷的顺利出版提供了好的条件。使我终生难忘!”任何 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工作,都是由具体的个人分管的。那么,多次给姚雪垠写信,向 他索要稿子,而每次信的后面总是盖一颗“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圆戳, 这个不露姓名的做具体工作的人是谁呢? 他的名字叫江晓天,曾经是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的负责人。他非常忠诚 于党的出版事业,在处理稿件时既很有见识和魄力,又有比较丰富的经验。但此时, 他却是一位普通编辑,而且处境很不好,思想上背着沉重的精神包袱。 这是因为1960 年春天,他的皖北家乡在灾荒中死了很多人。他听了以后,一 时感情冲动,在给他二弟写信时说了几句气话。不料这封信的内容被地方干部知道 后便告发了,说他攻击大跃进等三面红旗,攻击社会主义。为此,他在北京被批判 半年,受到了降级、撤职,以及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并被下放到农村劳动,对他 的这种错误处理,直到18 年后才予以纠正和平反。 当江晓天接受处理《李自成》第一卷的稿子时,刚从河北省唐县农村下放劳动 回来不久,仍在“留党察看”期间。 一个因政治问题受处分的同志,处理一个摘帽“右派”作家的作品,在当时来 说,该有多大的困难!弄得不好,很容易给人以口舌,甚至在政治上又要犯错误。 江晓天以极大热情一口气读完了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一卷原稿,他认为,《 李自成》第一卷稿,真可谓“别开生面”。作品中那宏伟磅礴的气势,绚丽多彩的 画面,浓郁的历史时代气氛,全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引人入胜的生 动情节,深深地感染了他。他情不白禁地说: “当了十几年文学书槁的编辑,我第一次尝到了艺术欣赏的愉悦,感到满足, 不忍释手。”经过反复比较研究和周密慎重考虑,他认为《李自成》第一卷稿,无 论从思想内容还是艺术质量来说,都是难得的上乘之作,是建国以来非常少见的优 秀作品。于是,他就向室负责人阙道隆和社长边春光正式提出出版《李自成》的建 议,并且详细阐述了出版理由和审稿意见。 经过研究,阙道隆和边春光一致认为江晓天的建议和理由都很好,完全同意。 而且还做出了两项决定:一是中国青年出版社要争取尽快把《李自成》这部稿子作 为重点作品出版;二是要江晓天到武汉去找一趟姚雪垠,对有关出版和原稿修改问 题进行面谈。 江晓天的建议得到领导的重视和同意以后,心中非常高兴。他一向认为,书稿 编辑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千方百计帮助和支持作家把艺术精品献给人民,为祖国 积累社会主义文化财富。1962 年春节刚过,他就不辞辛劳从北京坐着硬席火车赶 到武汉;一下火车就风尘仆仆地找到正在汉口饭店开会的湖北省文联党组织负责人 骆文。 “我为出版姚雪垠的《李自成》一书而来,想听听省文联组织上的意见。”江 晓天开门见山地对骆文说。 “我们支持姚雪垠写这部作品。”骆文一边说一边将他在省文联大会上作报告 的打印稿拿给江晓天看:“这个报告中有一段提到:‘有的同志熟悉历史,写历史 题材,于人民有益,我们也是支持的。’这就是指的姚雪垠同志。湖北省委已审查 批准了这个报告。”“那么,我想找姚雪垠同志谈谈有关稿子的问题。”“完全可 以,请按你的计划行事。”于是,《李自成》的责任编辑江晓天和作者姚雪垠,就 在汉口饭店见面了,并且开始了非常有意义的两个上午的长谈。 “昨天就知道你来了,估计你要先同领导上谈,所以没去看你。”姚雪垠在他 住的汉口饭店一楼的房间,一边热情地同江晓天握手,一边快人快语地说:“晓天 同志辛苦了!见到你我真高兴。”“我也很高兴。读了你的作品,就想见到你,就 想同你面谈。”江晓天高兴地对姚雪垠说:“现在总算如愿了。”两人见面之后, 开始转入正题。 这时,江晓天才仔细看清了坐在旁边的《李自成》的作者: 50 多岁的姚雪垠 头发全白了,但满面红光,精神状态极好。 “这次我来,给你带来了好消息,同时也带来了新任务。”江晓天对姚雪垠说 :“我们认为你的稿子写得很好。中国青年出版社决定将《李自成》作为重点作品 出版,争取在今年下半年同读者见面。”接着,江晓天就把他在北京时,向出版社 领导谈的关于对《李自成》第一卷的看法,又向姚雪垠说了一遍;同时,还向姚雪 垠具体提出了修改稿子的看法。在交谈中,他们还就如何修改《李自成》第一卷初 稿的问题,充分交换了意见。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要尽快把第一卷修改出来,接下去你再把全书写完。 其余的事情你不必操心,有什么困难,我们出版社尽可能帮助你解决。”江晓天说。 “有两件事情需要你们帮助解决。”姚雪垠说:“一是最近我打算把家从开封 搬来武汉,能否预支500 元稿酬;二是稿子改好后,你们能否找几个象吴晗这样的 史学专家看看。”“可以。”江晓天满口答应,“钱,我给北京打个电报,马上就 可以办;请人看稿的问题,回北京后即刻联系。”他们这次见面结束后,江晓天离 开武汉回北京了;姚雪垠则住进武昌洪山路十三号湖北省委招待所,集中精力修改 他的《李自成》第一卷。经过几个月的辛劳,于六月上旬终于把修改好的稿子寄给 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文学编辑室,出版社在8 月上旬就将征求意见本排出来了。 事实证明,江晓天对《李自成》第一卷的出版,的确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由 江晓天担任《李自成》第一卷的责任编辑,使姚雪垠幸运地得了“人和”。 对江晓天为发展党的文学事业而怀抱的满腔热情和真诚,姚雪垠十分感动;对 江晓天不怕担风险,敢于支持帮助《李自成》第一卷出版,姚雪垠更是铭记在心。 二十年以后,姚雪垠成就辉煌,闻名中外,但他回忆到这件事情时,仍带着很深很 深的感情说: “如果有人问我谁是《李自成》的伯乐,我只能回答说是江晓天。他是我在困 难时期遇到的第一个知音。我将永远感激他!”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