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再遭厄运 1964 年以后,阶级斗争之风,又开始刮了起来,而且越刮越猛,一阵紧似一 阵……向来被认为是阶级斗争晴雨表的文学艺术,当然首当其冲。这块园地犹如大 海中的一座孤岛或一群礁石,很快就受到了强大的阶级斗争风暴的席卷和无情吹打 …… 随后,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及其所属各协会,就以阶级斗争为武器,开 始了在全国范围内的整风运动。对许多文艺作品、学术观点和文学艺术界的一些代 表人物进行了错误的、过火的批判。 一向多灾多难的姚雪垠,在这次强大的阶级斗争的风暴中,又一次遭到了厄运。 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姚雪垠就计划要写一部长篇传记文学《杜甫传》,将唐代 的社会生活、政治斗争,都融化进这一部作品中。关于杜甫的生活,姚雪垠准备对 他的作品深入研究之后,化为散文。姚雪垠坚信,他的这部作品如能写成出版,不 仅对学习和研究杜甫诗的人有一定的帮助,而且也会为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增添一个 新的品种。 为此,他满怀信心,不仅对杜甫的诗和生平、唐代的社会历史进行了大量的研 究;而且还把研究成果,变成了形象,将《杜甫传》写出了许多章。 只是后来因为没有时间,才停了笔。但他仍把这些资料和作品一直保留起来。 1962 年,在首都和各地举行纪念世界文化名人的活动。杜甫,是纪念对象。 这年正是杜甫诞生一千二百五十周年。《长江文艺》编辑部不知从何处获得了姚雪 垠曾写过部分《杜甫传》的信息,专程登门拜访,向他索稿。姚雪垠认为自己的作 品正好派上了用场,就从已经写出的几章中,拿出一章来,经过修改,起名为《草 堂春秋》。 《草堂春秋》全文一万四千多字,发表在1962 年《长江文艺》第10 期上, 整个作品共分七节。作者以形象的文学笔法,真实生动地记述和反映了杜甫在成都 草堂的一段生活。重点是写杜甫如何创作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作品发表以后, 受到了读者的欢迎。 本来,《草堂春秋》这样的作品是无可非议的,它属于社会主义文艺百花园中 的一个品种,并且给人以新颖的感觉。 但在文艺界开展整风斗争中,把姚雪垠写的《草堂春秋》打成“大毒草”,于 1964 年冬和1965 年初,首先在湖北省、市报刊上点名严厉批判。 这些批判文章任意歪曲事实,无限上纲,说什么《草堂春秋》是一部内容反动、 有害于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作品。它通过唐代诗人杜甫流寓成都的一段生活描写, 向读者宣扬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的思想毒素,并且借古讽今,攻击了社会主义的现 实生活。 在批判文章中,对姚雪垠这个1957 年的“摘帽右派”,老帐新帐一起算。 把他1957 年的所谓“右派”言论,又重新拿了出来。说姚雪垠对文艺界的青 年人一向就十分厌恶和敌视,所不同的是,这次是通过被他所歪曲了的历史人物— —杜甫的口说出来的。可见姚雪垠的用心是十分恶毒的。他企图告诉读者,在我们 社会主义社会里,老作家不但不受重视,还经常遭到迫害。这是绝大的污蔑,等等。 对于这样一株危害社会主义的毒草,决不能等闲视之,必须给以严厉的分析和批判。 姚雪垠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啼笑皆非。他既无权写文章进行解释,更不允许进 行反击,只好把眼泪往肚里咽,只好忍痛不再写这部已经酝酿多年的传记文学。 当过了14 年以后,姚雪垠在谈到这件事情时,还不无感慨地说: “杜甫生前决没有想到,他在封建的唐帝国写《茅屋为秋凤所破歌》平安无事 ;而我在社会主义时代,为他写这一章传记,竞惹出在报刊上的严厉批判。当然, 这件事和社会主义本身无关,但不能不说是暴露了某些思想和作风的弱点。”人常 说,祸不单行。姚雪垠的事情到此远远没有结束。有人说他新近出版的《李自成》 第一卷,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必须对它进行口诛,进行批判。 到了1966 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又有人写出很长很长的大字报, 批判《李自成》第一卷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称姚雪垠为“老右派”和 “牛鬼蛇神”;随后,武汉地区的造反派、红卫兵,便把《李自成》理所当然地列 入了他们编印出版的《毒草一百种》中,并排列在第五十三位;而且还逼着姚雪垠 签名,要他承认《李自成》是大毒草。 “这个名我不能签!”姚雪垠理直气壮地回答造反派:“《李自成》不是毒草!” “以后的四卷还写不写?”造反派进一步追问。 “党和人民叫我写,我就写;党和人民不叫我写,我就不写。”姚雪垠又明确 地回答说。 “了倒‘老右派’姚雪垠!”“打倒大毒草《李自成》!”被惹恼和触怒了的 造反派,用排炮一样的口号声,向姚雪垠一个接着一个打去。火力之猛、攻势之凶, 简直令人难以招架。 “一个社会上知名的‘老右派’,解放以后的主要作品又是‘大毒草’,我这 次岂能过关?!”姚雪垠反复想过以后,觉得自己的处境已经非常危险。 果然,姚雪垠从此就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摘帽右派”等等 罪名,进入了被横扫的“牛鬼蛇神?行列,苦度那充满灾难和不幸的悠长岁月。 过了不久,姚雪垠就被送到湖北省蒲圻县赵家桥的武汉市直属机关“五·七” 干校,进行惩罚性的劳动,进行思想改造。 这里等待他的仍然是厄运。 1971 年冬天的一个上午,姚雪垠所在的“五·七”干校正在学习党中央下发 的关于“九·一三”事件的文件。当时大家普遍感到意外,几乎不能想象写在党章 上的接班人林彪,竟会如此之坏。有人在发言中说:林彪在“九大”时伪装成毛主 席最忠诚的学生和亲密战友,如今真相暴露了。 接着,姚雪垠在发言中谈到林彪用伪装骗取了毛主席的信任,并引用了唐代著 名诗人白居易的诗句,作为对林彪的批判。他高声吟诵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四句诗,出自白居易写的《放言五首》一组政治抒情诗中第三首。这首诗的 全文是: 放言五首(其三)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拈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是一首富有哲理性的好诗。它以极其通俗的语言说出了一个道理,即对人、 对事要得到全面的认识,都要经过时间的考验,从整个历史去衡量、去判断,而不 能只根据一时一事的现象下结论。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去识别人和事物,就往往不能 作出准确的判断;就会把周公当成篡权者,把王莽当成谦恭的君子。 事实是:周公在辅佐成王的时期,某些人曾怀疑他有篡仅的野心,但历史证明 他对成王一片赤诚,忠心耿耿是真,说他篡权是假。王莽在汉末时,假装谦恭,曾 经迷惑了一些人。《汉书》本传说他“爵位愈尊,节操愈谦”;但历史证明他的 “谦恭”是伪装,取汉自立才是他的真面目。 林彪事件发生后,谙熟中国古典文学和唐诗的姚雪垠,想到白居易的这首政治 抒情诗是很自然的,借用这首诗来批判林彪,不仅非常适合,而且十分深刻,还可 以给人以许多启迪。 林彪事件后,精通诗词的叶剑英元帅,也谈到白居易的这首诗,借以从历史事 件中吸取经验教训。 但是有谁能想到,姚雪垠却因此招来了大祸。他刚吟诵完白居易的诗,发言还 未结束,会议的主持者就把脸一沉,厉声喝道: “姚雪垠!你没有权力再发言了。你刚才引用的诗大有问题。”主持者用手将 桌子一拍,满脸通红,无比愤怒地继续说: “你把林彪比作王莽,那汉平帝是谁呢?我认为你是在有意攻击毛主席,攻击 党中央,这是一个重大的案件,必须进行严肃处理。”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着吓 坏了,惊呆了,整个房间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他们只听见自己的心 在扑通扑通地乱跳。 散会以后,大家都离开了房间。呆若木鸡的姚雪垠最后一个人走出来。 他只觉得思想上一片渺茫。他长久地站在寒流滚滚、北风呼啸的院里,任其吹 打,全然不顾。 当夜,此事由会议的主持者汇报到连部,再由连部层层上报,直到“五·七” 干校校本部,经过一层一层的任意引申曲解,最后一致认为这是姚雪垠在恶毒攻击 毛主席。 接着,由校本部批准,对姚雪垠召开了一次大规模的批斗会,清算他的罪行。 批斗会之后,连部将姚雪垠隔离审查,令他交待罪行。面对这种遭遇,姚雪垠只好 任其自然。但使他最担心的是,这样一来,写作《李自成》的宿愿恐怕将要变成泡 影。为此,他心情沉重,在隔离期间,曾作诗一首: 施罗往矣余音绝, 尊酒无缘共论文。 砚墨逐年凝寂寞, 笔花入梦落缤纷。 一床青筒悲司马, 半部红楼哭雪芹。 长夜犹恋精卫神, 泡波渺渺待朝睡。 原来,姚雪垠在“五·七”千校是连队的仓库管理员,工作认真负责,做得很 有成绩。但经过这次事件,解除隔离后,却罚他上山去放牛。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