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了摸铁轨的后果(1) 姨父高兴得太早了。他没有想到,在他怎样从敌后根据地回到延安的问题上, 竟有人提出了疑问,你是怎样越过公路的?公路上有鬼子的碉堡,鬼子是怎么让你 过来的?姨父说,有部队掩护呗,我跟着部队走就是了。又问,同蒲铁路是日本鬼 子占领的,你怎么能通过同蒲路?姨父恼火地说,我们跟着部队,瞅个空子钻过来 就是了。姨父为了表现我们的部队是多么的值得信赖,又说,这有什么可怕的?深 更半夜,我跟着部队过了同蒲路,又回转身摸了摸铁轨。 话一出口,就被抓住了“辫子”。 什么,你又返回去摸了铁轨? 是的,夜晚看不见,我就返回去摸了摸铁轨。 你为什么摸铁轨? 我没有见过铁轨,我要摸摸它是啥样子。 它是啥样子? 好凉好凉的,细长细长的,一节一节的。 你想要它怎么样? 我不想要它怎么样,我只想摸摸它。 你为啥对铁轨有这么大的兴趣? 啥也不为,只为我没见过铁轨。 在场的一位牛同志,是四年前姨父从西安来延安时由八路军办事处指派的领队。 他当即喊叫起来,他妈的,你说你没有见过铁轨?四年前,我们一起经过西安火车 站,你敢说你没有见过铁轨? 可我当时不晓得那是火车站,不晓得那是铁轨,我没有在意。 这一次,你为啥这么在意? 不为啥,我只是有点好奇。 那么,你为啥只是对铁轨这么好奇,为啥不摸别的东西? 我不晓得……我不明白……总而言之…… 姨父已经领略到了“车轮战”的威力,它周而复始地揪住一个问题团团打转, 转得人头昏眼花,任何不是问题的问题都会变得十分棘手。经过三天三夜的“车轮 大战”,他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在深更半夜、又是通过封锁线的紧急时刻,却返回 身去,弯下腰来,用他仅存的一只手向冰凉的铁轨上触摸一下的合理性了。他已经 被逼得无话可说、无路可走,就忽地站起来,挥舞着半截空袖子大声喊叫,老子没 吃过国民党一粒米,没喝过鬼子一滴水,没在旧社会做过一天事,老子自从参加了 革命就一天也没有离开过部队,老子就是想摸摸同蒲路上的铁轨是个啥样子。你们 想把老子怎么办,随你们怎么办就是了! 朱汉雄为什么摸铁轨的问题暂时“挂” 了起来,窑洞里的斗争继续进行。主 持“抢救”的人又逼着一个从河南来的党员承认河南地下党是“红旗党”,他本人 是“红旗特务”。他历尽艰辛从白色恐怖中跑到延安找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下场, 对前途绝望了,想上吊自杀,裤腰带和背包带都被收走了,挂蚊帐的钉子也被拔去 了,没有可以上吊的东西,他就把墨水瓶砸碎,大口大口地把碎玻璃吞了下去。幸 被发现得救。 姨父的愤怒再次爆发了。他冲着班主任大喊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没学过吞 玻璃,老子要走人。你给我一张条子,我眼下就拿上条子走人! 你要到哪里去? 你管不着!我死到哪里你也管不着!我只要你写一张条子,说清楚我是不是蒋 介石派来的,我是不是投机革命,我眼下就走人。我就是一头撞上胡宗南,死到他 手里,也不用你管! 跟姨父一起接受“抢救”的有音乐家、木刻家、话剧演员、报纸主编,还有一 个穿着一件破西装刚刚来到延安的艺术家。一群面色苍白的“小资产”蜷缩在土窑 洞里还要鼓鼓捣捣地进行艺术创作,唱起了他们改编的《抗大校歌》,原词是“黄 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他们却唱成了“中华民族倒霉的子 孙”。十年以后的1955年,乘飞机去印度采访“万隆会议”、在国民党特务制造的 “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爆炸案中因公殉职的新华社记者沈建图也是“倒霉子孙” 中的一员。他是从马来西亚回国的进步青年,中文还没有学好,首长报告可以听懂, 却只能用英文记录,谁也看不懂他记的是什么。仅此一点,就不能不引起高度的革 命警惕了。冬天,延安天寒地冻,他还穿着木板拖鞋,坚持要冲凉水澡。革命的同 志们啊,难道说这样稀奇古怪的行为还不触目惊心吗?还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吗? 我为姨父和一切被“抢救”的“小资产”感到庆幸,因为“毛主席这时已经觉 察到了‘抢救’运动中的问题”——这是从《杨尚昆回忆录》中看到的,毛主席说 :“一个不杀,大部不捉。”对窑洞的看管也日渐松动了。姨父当时并不知道,党中 央已经下文件通知全党: “延安对失足分子的‘抢救’运动已告一段落。”运动被 搁置下来,被“抢救”的“失足分子”还都“挂”在那里。 窑洞前边没有把门的了,“抢救”对象可以离开窑洞了。他们三五成群地跳到 延河里洗澡,心里的窝囊和气恼却怎么也洗不干净。伙食大有改善,不是炖猪肉, 就是炖羊肉,大馒头随便吃。姨父历来表现良好的胃口却跟他闹起了别扭,总也吃 不出“列宁饼干”的味道。鲁艺的演出队、秧歌队前来演出,叮叮哐、叮叮哐,演 的是《夫妻识字》、《兄妹开荒》。姨父心中的荒草却在疯长着,不行,他对“抢 救”人员说,我得要个说法,要个两指宽的纸条,必须给我写上: 现已查明,朱汉 雄同志摸一摸同蒲路的铁轨或是不摸一摸同蒲路的铁轨,均与蒋介石、与鬼子冇得 一点关系,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