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与震撼 姨父对现代战争残酷性的体验是从张封集战斗开始的。 1946年秋冬之间,七纵在鲁西南大平原上受到强敌的尾追。蒋军一个全副美式 装备的加强团,约七八个营的兵力,紧随我军之后观察虚实,被我军抓住不放,把 它包围在一个名叫张封集的土寨子里。寨墙外有外壕,壕里放满了水,易守难攻。 我军没有大炮攻坚,却遇到了从未遇到过的猛烈炮火的阻击。一个排炮打过来,弹 着点像切豆腐一样方方正正,间隔是一样的。每发射一通排炮都有一定的距离。我 攻击部队被敌人炮火压得抬不起头,没办法挖掩体,只能趴在地上蹬几脚土,付出 极大的牺牲,才攻到村边坟地,又几进几出,才把敌人压缩到寨子里。 战斗中,我军一个营打进了张封集,敌人又反过来把我军营部包围在一座房子 里,机枪打得像刮风,喊话叫降。一个副营长用枪托把白衬衣挑起来,正要从窗户 里伸出去。营部通讯班长拿枪指着他喝叫: “你敢投降我毙了你!”当即夺了他的 枪。战斗一结束,这个副营长就被抓起来了。他是带着民兵参军的区干部,不是行 伍出身,遇到恶战,骨头就软了。姨父以纵队特派员的身份前来处决他,他却在夜 晚破门逃跑了。姨父说,战争淘汰软骨头,可惜我没能毙了他。 姨父没有透露这场战斗的伤亡数字,只是描述了这场战斗怎样改变了村庄的环 境。他说,张封集所有树木都被打成了光秃秃的“帚把”,所有土墙都被子弹打坍 了,所有砖墙上的每块砖头上都有弹痕,找不到一块囫囵砖,外壕里的水变成了血 水。敌人受重创后突围逃跑,留下了一批肚子胀起来比牛还要大的怪物,那是死去 的骡马。 打聊城一战,姨父进一步感受到了来自现代工业的杀伤力。发起攻击之前,姨 父又去作战部队突击营检查战场纪律,已经走近了突击营地,远远看见营教导员正 站在品字形队列的中心进行战斗动员。这时,天边飞来一架体积很大的黑飞机,是 美国援助国民党的B29 重型轰炸机,大家都叫它“黑老鸹”。它在天上转了一圈。 用肉眼看起来,它飞得很高很慢,没有做俯冲动作。姨父与离他不远的突击营都没 有在意它。突然间,天上传来狂风呼啸的声音,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一颗重 磅炸弹在突击营阵地上猝然爆炸,爆炸声如天崩地裂,顿时浓烟滚滚,血肉横飞, 树木拔地而起。姨父站在离突击营地一百多米的地方,也被震得跳起来。转眼一看, 营地上血肉模糊,整个突击营已经丧失了战斗能力,又临时换上了预备队。 我军攻城时,决定使用鄄城战役中刚刚缴获的美式榴弹炮攻击城门。由于没有 使用过这样的榴弹炮,把炮位挖深了,炮口伸不出来,又临时把炮拉到平地上,在 离城两三百米的地方,瞄准聊城东城门便打。炮弹穿过厚厚的沙袋,又在城门上射 穿了一个大洞,却没有把炮弹引信撞开,不见炮弹爆炸,不知它飞到哪里去了。事 后,炮兵寻找那颗炮弹的下落,才发现它穿过东城门以后,又飞过聊城上空,越过 西城门和西城外我攻击部队的头顶,最后,把我军靠近前方的一个包扎所炸了个稀 巴烂。我军西城外的攻城部队还在纳闷,不知道这颗炮弹是从哪里打来的。 姨父说,另一场异常残酷的战斗,却是由我军自己的失误造成的。 那一仗,我军两个团的兵力把一个团的敌人包围在一个村子里。在下着暴雨的 夜晚,我军两个团从两个方向呈对角向守敌发起了猛攻。打进村子以后,都遇到了 异常顽强的抵抗,对打了半夜,仍然像两头抵架抵红了眼的犟牛在激烈搏杀。两个 团的指挥员都感到纳闷,敌人怎么这样顽强啊?一直打到天快亮的时候,号兵一吹 号,才发现对方是自己人。敌人在我军发起攻击之前,发现了我军的接合部,就利 用夜色和大雨,乘隙溜出去了。我军两个团前仆后继、英勇顽强地自己打自己,损 失惨重。 打完了那一场窝囊仗,姨父接受了一个特别的任务就是打扫战场。只有特别坚 强的神经系统,才可以面对由于一个“顽强的误会”所留下的惨不忍睹的景象,去 揩干净留在大地上不应有的血迹。深夜,又打雷,又下雨,天上猛地扯起一道闪电, 就猛地看见,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支离破碎的残肢断臂,血淋淋地散落在花生地和西 瓜地里。借着闪电的光亮就地挖坑,掩埋了一个个破碎的生命。每一道撕开黑夜的 闪电,每一个轰然爆裂的炸雷,都使人汗毛倒竖、骇然心惊。 姨父说,使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所看到的最残酷、最惨烈的战争后果,竟是自 己打自己造成的。从此,他懂得了,无论是在军事上或是政治上,自己人对自己人 造成的伤害,超过任何来自外部的杀伤力。这是敌人最快意的事情。打扫了战场, 他感到自己的神经系统经受了一次猛烈的震撼和锻造,世上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 情可以使他骇胆裂魂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