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灯光在哪里(1) 在绚丽的霓虹灯下,在对领袖和高级干部的迎来送往中,姨父曾毕恭毕敬地接 待过一个没有任何官职的贵宾,就是把他和一批批的同学送往延安、交给革命的宋 更新老师。 宋更新送走了学生,自己却遇到了一场灾难。十多个同学的出走,在家乡引起 了极大的震动,国民党县党部把他抓起来,决定用“黑拳”——暗杀的办法除掉他。 黑夜,特务们一边架着他往稻田里跑,一边喊叫: “宋更新跑了,抓住他!”接着, “叭叭”打了两枪,一枪蹭着头皮打飞了,一枪从脖子后边打进去,从腮帮上穿出 来,把右边的牙床打碎了。宋更新栽到稻田里装死。特务又“叭”地补了第三枪, 却又打到了田埂上。特务走后,宋更新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到那个冒充王守敬女儿 的魏光碧同学的家里。魏光碧的父亲是开明绅士。他家后山沟有一块种花生、番薯 的偏僻地方,有一个看庄稼的窝棚,就让宋更新藏在窝棚里,用中草药为他养好了 伤。他又逃出四川,隐藏到陕西教书,一藏就是十年。 解放战争期间,贺龙、王维舟率十八兵团从大西北向四川进军。宋更新在布告 上看到了王维舟的名字,大喜,写信与王维舟接上了关系。王维舟立即回信,叫宋 更新去重庆找他。宋更新带着王维舟的回信,沿途受到军政部门的热情接待,一路 顺风地到了重庆,通过王维舟,恢复了党的关系,并被任命为西南军政委员会监察 委员会秘书长,从一个亡命天涯的逃亡者一跃而成了党的高级干部。 姨父感叹说,宋更新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啊!他虽是红军初创时代入党的老党 员,却没有经历过严格的组织生活,也很少享受家庭的温暖。他多少年没有老婆了, 儿子、女儿跟红军走后,一直没有消息,只剩下他孤苦一人,在白色恐怖下东躲西 藏。现在解放了,自由了,高兴了,年近半百的宋更新焕发了青春,找了一个年轻 的女教师,如火如荼地谈起恋爱来了。组织上一调查,他的女朋友加入过三青团, 制止他谈下去。他大为吃惊地说,怎能剥夺我的恋爱自由哇?这个女朋友交给我, 你们就不要管了嘛,出不了问题的。他认为这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讲到过的一 个原则性问题,坚持自由恋爱,更加如火如荼。经中共西南局第一书记邓小平批准, 成全了他的恋爱和婚姻,却撤销了他的职务,开除了党籍。宋更新十分庆幸能以此 种方式获得了婚姻自由,立即跟女教师喜结良缘,又带着新娘子打点行装,乐颠颠 地跑到南充教书去了。 姨父告诉我,宋更新与新婚妻子的感情可以说如胶似漆,但为了充分尊重夫妻 双方的独立价值,钱却是各管各的,只是对夫妻共用的财物实行股份制原则。据说 这也是来源于马克思经典著作中的家庭经济模式。宋更新就在这种模式中积攒了几 个“体己钱”,每当学校放假,就要到南方或北方游山玩水,领略祖国大地的大好 风光。他先后游历了北京、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妻子无此兴趣,他一如既往地 按照尊重夫妻双方“独立价值”之原则,独来独往,乐此不疲。 1959年,他去北京旅游,找到了他送往延安的学生、当时在公安部工作的王恩 眷,在那里小住数日,回程经过武汉就找到了当年的学生、投奔延安时特意请他起 了名字的朱汉雄。姨父把他安排在毛主席会见蒙哥马利元帅的胜利饭店,知道他爱 喝酒,就把茅台酒交给服务员,随时供他饮用。宋更新见酒大喜,白天去东湖、珞 珈山游玩,纵情于湖光山色之间,晚上则由弟子作陪,必饮四两老酒,作彻夜谈。 他对自己送走的大多数学生都成了新中国的栋梁之材感到无比的欣慰,对自己以丢 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高官、失去本已失去一次的党籍为代价,换得今日之幸福生活 感到由衷的喜悦,并张开嘴来,让姨父和六姨欣赏他牙床上的残缺,用手指比画着, 说明子弹是怎样乖巧地绕过了要害部位,从一个无关大局的地方穿过去的,从而对 国民党打了他三枪的拙劣枪法进行了轻蔑的嘲笑,并谦虚地表示,他为革命付出的 代价仅仅是几颗牙齿而已。 姨父掐指计算,那年的宋更新老师已经是接近六十岁的人了,身体依然健壮, 笑声依旧爽朗。他在武汉玩了数天,忽然说,啊,就要开学了。姨父给他买了车票, 他又乐呵呵地告别都市霓虹,跑回南充教书去了。 姨父时常怀念宋更新老师,他觉得,江城有一盏霓虹灯是属于他的。 姨父又摇头叹息说,掩护宋更新、支持学生投奔延安的丘树勋校长就大不一样 了! 解放后,姨父和六姨第一次回到家乡永兴场,就特意看望了丘树勋。那时刚刚 经历了土地改革和镇压反革命,丘树勋在旧社会当过联保主任,只是挂名,没有恶 迹; 曾经是地主,却不善理家政,解放前已经没有土地了。他醉心于乡村教育,为 乡亲、为革命做了不少好事是人所共知的,政府和群众都没有跟他过不去。倒是他 自己一天到晚地心惊肉跳,如临深渊般地战战兢兢。姨父说,我要替他说话,让他 把腰杆直起来。 区委书记邀请姨父去区政府吃饺子,姨父特意拉上了丘树勋。解放后的区政府 设在刘备庙,这是国民党区公所的老地方。丘树勋一走进刘备庙就怵然心惊,像耗 子一样缩在昔日弟子的背后如影随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姨父请他坐上席,他 怎么也不肯坐。姨父把他按在座位上说,学生请你坐你就坐呀,这个座位是你的。 他磨磨蹭蹭地坐下来,屁股却没有完全落实在椅子上,只是挂在椅子边边上,神情 惶怵,如坐针毡。姨父一边吃饺子,一边为他评功摆好,说,你虽然当过联保主任, 可大家都知道你只是挂个虚名。解放前几年你已经没有土地了,家里是个空壳壳。 你两次解救、隐蔽宋更新,还营救过别的党员。我们上延安,也是得到你支持的呀! 丘树勋还一个劲地表示谦虚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但他总算安下心来,吃出了 饺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