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灯光在哪里(2) 姨父离家前,又找到县长、县委书记,讲了丘树勋对革命、对家乡的贡献,县 政府就安排丘树勋当了民政科科长。姨父大发感慨说,这个老先生呀,他不敢当官 儿,也不会当官儿,一当上科长,手脚又没处放了,只干了几天,就自动辞职了。 县里给他发了退职费,他很快就用完了,没吃没喝,他只好炸油条、油果子卖。他 炸的油条是死疙瘩,几乎可以当棒槌用,卖不出去的呀!他又尝试过贩卖草鞋,把 一二十双草鞋挂在门口,却不会吆喝,草鞋老挂在那个地方,人家不知道那是什么 用意,草鞋发了霉,也没人要他的。看来,这位老先生只能当个好绅士,只能穿上 长袍大褂,文质彬彬、忙忙活活地做好事。到了新社会,绅士不时兴了,脱了长袍 马褂,干啥不像啥,他就六神无主了。 姨父第二次回去,看到鳏居多年的丘树勋又找了老婆,好干巴的一个女人,啥 也不会干,连饭也做不了,老两口过着好干巴的日子。姨父又为他说情,县里就按 月补贴他一点钱帮补家用。他却从来没有求过政府,也从来不会向姨父写信叫苦。 姨父第三次回去,丘树勋已经死了。他是丘家寨的人,后来住在永兴场街上的一个 破屋里。他就死在这个破屋里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在江城,姨父找不到属于他的灯光。 姨父又谈到投奔延安途中用表决方式劝阻回家的两个同学,他们是含泪而别的, 他忘不了这两个同学为大家作出的牺牲。姨父第一次乘坐一辆美式军用小吉普回到 家乡,就去看望他们。一个同学已经找不到了。他去郑家寨找到了一个同学,这个 同学已经变成了地道的农民,正在稻田里插秧,黧黑的面庞上过早地刻上了皱纹, 几乎认不出来了。姨父站在田埂上向他问候,跟他搭讪。他看了看他的空袖筒,表 情感伤地道了辛苦,就漠然地站着发呆,再也找不到话说。姨父望见他的两条泥巴 腿还插在稻田里,手里还拿着稻秧,似乎在急着插秧,便与他互道珍重,挥手告别 了。回头看他时,他的腰已经深深地向稻田弯下去。此后,姨父再没有见过他,只 听说他终生务农,当过生产队长,跟所有去到延安的同学都没有联系。不知在什么 时候,在那个遥远的村庄里,属于他的那一盏灯已经无声无息地熄灭了。 我问,考儿嗲嗲呢? 姨父说,他有他的灯啊,那是一盏大烟灯。他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很好的好医生, 却因为吸大烟毁掉了一生。你见过吸大烟吗?你在电视剧上看到的不算数,电视剧 上好多吸大烟的道具、动作都不对头。导演和演员没见过吸大烟,怎么不来找我问 问呢?我小的时候,开江县永兴场上两百多米长一条街,就有好几家大烟馆,开烟 馆的就像现在开面馆的一样多。走进大烟馆,就见一块床板子,铺一张破席子,席 子上有一个乌黑的枕头,或是垫着一块砖头当枕头。抽大烟的人去了,大烟馆的老 板就给他一个麻将牌那样大的竹块块,竹块块上有一个凹槽,凹槽里放着很小的一 块大烟土; 然后给你一个灯盘子,盘子上放着一盏灯、一杆烟枪、一根烟签子。你 接了灯盘子,给了钱,才能拿起烟签子,在灯上烤热,再蘸着大烟搅拌,裹起一个 烟泡。把烟泡插在烟枪上,再把烟签子抽出来扶着烟枪上的烟泡,对在大烟灯上边 烤边吸,不要让烟跑掉,这就叫吸大烟。给老板三个铜板,吸一个烟泡就走,就像 是去饭馆吃一碗面一样简单。有的人要烧两个烟泡,就要给六个铜板。有的人来大 烟馆请客,两个人对着“吸溜”。 姨父又问我,你见过大烟花吗?大烟花开起来好漂亮啊,花开遍地,有红色的、 有白色的,田野里一大片一大片的,就像你们洛阳的牡丹花那么大的一朵,几十亩 地一大片。到了割烟的时候,头天晚上要拿一把特制的刀——在木把上裹一个很薄、 很锋利的刀片,在大烟果上割一刀,让浆流出来; 第二天早上出太阳之前去收浆, 浆已经变成棕色或黑色的干膏,要拿一个竹片片,从大烟果上把干膏刮下来; 身上 带着一个竹筒筒,把干膏收到竹筒筒里。收浆以后要晒,晒出来的叫“生土”。开 大烟馆的老板、老板娘,要买来“生土”搅水过滤,过了渣子,剩下的水放在铜锅 里熬,熬成了“熟土”,再分成小块,这就是大烟馆里的大烟。 姨父神情郑重地作了一个假设,如果他不去延安,后来是不是种大烟或是也有 了一盏大烟灯那就说不准了。他说,去大烟馆里抽大烟的,一般都是社会底层的人, 有抬轿子、抬滑竿儿的脚夫,有各种做小手艺的,有赌博赢了钱的街痞子,也有像 考儿嗲嗲这样本可以光彩地活着、却被大烟夺去了志气的人,辛辛苦苦挣了几个钱, 都拿去抽了大烟。全国解放后,他第一次回家就特意去看望考儿嗲嗲,大烟已经害 得他骨瘦如柴。姨父第二次回家就看不到考儿嗲嗲了,他已经拄着长长的烟袋管跌 跌撞撞地走完了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