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绿林好汉 姨父从武汉回到广州不久,五六个大喇叭突然从天上冲着他的耳膜吼叫: “把 罗瑞卿、王任重的死党,大特务、大土匪朱汉雄揪出来批倒斗臭!”大喇叭音量很 大,在不会少于一公里的辐射半径里进行了一日数次的狂轰滥炸之后,他就跟中南 局书记处书记、常委们一起,被造反派关押到三寓路的一个“牛棚”里了。 姨父对造反派实行的“群众专政”嗤之以鼻。他坐在“牛棚”里冷眼审视着从 天上飞下来的每一顶帽子,感到它们的尺寸跟自己的脑袋都对不上号码。比如说被 打翻在地的罗瑞卿大将,虽然是他十分尊敬的老首长,但他并不知道高层政治中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他是罗瑞卿的“死党”,他就说,哎呀,我是高攀不上的! 至于“大特务”这顶帽子,如果仅仅按照它所包含的“特别任务”的字面意义去理 解,只要去掉“大”字,似乎是可以接受的。需要费一些唇舌的是最后一个“大土 匪”,这肯定涉及他投奔延安之前的一次偶然性经历。 那是他跟同学们作出结伴到延安去的决定以后,正为凑不起路费,也为不敢把 这个决定告诉母亲而焦虑时,一个名叫伍明耻的同学也在为筹集路费而发愁。那天 下午,他俩来到一条小河旁边。小河在这里扭了几道弯,这个地方就叫“太极图”。 他俩觉得属于自己的命运好像也陷进了这个“太极图”里,就仰脸躺在“太极图” 中的草滩上胡思乱想。伍明耻忽然爬起来说,别发愁了,走,咱到山上玩去。姨父 爬起来说,好,到山上玩去。 黄昏时候,他俩走到山下一个破庙里,忽地从山上下来了一群土匪。土匪头目 就是永兴场的人,名叫傅聋子。傅聋子认识伍明耻,并不戒备这两个小孩子,照旧 带着土匪向山下跑。他俩也稀里糊涂地跟着土匪跑,又晕晕乎乎地回到了永兴场。 刚刚过了“太极图”,土匪就乒乒乓乓地乱打枪,一直打到关帝庙——国民党联保 处的所在地。那是姨父第一次看到打枪和打仗,枪一响,他就怦然心动,热血沸腾, 对土匪说,把枪给我,叫我也放一枪。土匪顾不上搭理他。他又说,你们打枪,为 啥不叫我打枪?土匪们照旧不理,却径直冲进关帝庙,把联保处的枪支全部劫走了。 乌黑发亮的枪支和“乒乓”的打枪声,对十六岁的姨父产生了不可抗拒的诱惑。 土匪劫来枪支就往山上跑,他和伍明耻也跟着土匪跑,一口气跑到山顶上。土匪做 饭犒劳弟兄,姨父也跟着吃了腊肉。姨父觉得好刺激、好热闹、好新鲜呀,说不定 好戏还在后头,说不定还能捞到一杆枪,又跟着土匪钻进大山,拱到一个草窝里睡 了一夜,又跑到一个荒村里落脚,夜间却受到围剿部队的突袭,枪打得乒乓直响, 子弹贴着头皮“啾儿啾儿”直叫,跑了一夜才突出包围。天亮时,傅聋子向他俩走 过来,给他俩一人塞了一小块大烟土,说,你们走吧,不要跟着我们跑了。说罢, 就率领众土匪遁入山林。 姨父玩得刺激、玩得痛快,但他为时三天的失踪早已急坏了母亲。在他失踪的 第二天,区公所的人就带着保丁来抓人了,说在土匪攻打关帝庙时看到他跟在土匪 后面跑,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他刚到家,母亲就赶紧叫他躲到四姑家里去了。后来, 母亲看到伍明耻出现在永兴场的大街上,以为没事了,才把他叫回来,却不知道伍 明耻的哥哥是帮会里的袍哥,区公所不敢惹他。姨父头天晚上回来,第二天一早就 闯进来几个拿枪带棒的,把他抓到了刘备庙。 刘备庙里是区公所。在一个像是木头笼子的卡房里,姨父被囚了一个星期,多 次被拉到大殿里,在“刘备”的目光注视下接受审讯。姨父具有遇险不惊的优秀品 质,几乎是饶有兴味地供述了跟着土匪看热闹的经过,包括他有幸吃到的腊肉。是 的,那是一种腌得通明透亮的腊肉,却隐瞒了大烟土,那将成为他去延安的一段路 程上的路费。最大的难题是审问者向他要枪。这使他也埋怨起自己来了,你怎么忘 了向傅聋子要枪呢?最好是一支短枪,那么,他就会怀揣着短枪投奔延安了。而眼 下,不管区公所怎样逼他、吓唬他,他只能继续供述腊肉的味道。姨父在学校有个 外号叫“朱哈儿”,他在大堂上的表现,使区公所认定,他的确是个稀里糊涂、缺 了个心眼儿的“朱哈儿”,就向他的母亲勒索了三十块钢洋,把他放了。 姨父感到庆幸的是,正是这次与土匪的邂逅和区公所的抓捕,才使母亲横下一 条心说,走吧,孩子,家里实在呆不住了,远走高飞吧,娘不留你,娘再给你凑路 费。 现在,大喇叭的叫喊没有使姨父感到可怕,而姨父的母亲——年过古稀的朱奶 奶却受到惊吓,神经失常了。 夜深人静时,她时常跑出去寻找儿子,在小巷里喊叫儿子小时候的名字: “增 子,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