噙着泪水的眼睛(1) 延河滩上的马群没有出现。 姨父却在1971年9 月23日获释出狱了。专案组没有对他宣布审查结论,没有发 给他“获释证明”,没有给他任何“说法”,只有穿军装的专案组组长带着一个穿 便衣的人,把他送到了位于连山县上草村的中南局“五七干校”。从1968年4 月被 正式逮捕到获释出狱,加上“牛棚”里的“群众专政”,姨父度过了三年半失去自 由的岁月,终于恢复了不明不白的自由。 姨父到“五七干校”时,干校正在“批陈整风”,他却一脸迷惑地打听,“批 陈”是批哪个“陈”呀?跟他住在一个房间里的保卫科长大为惊讶,怎么,这么大 的事情你也不知道,你不看报纸?姨父说,监狱里没有报纸看。保卫科长说,你不 听广播?姨父说,监狱里没有广播听。保卫科长说,“批陈”批的是陈伯达呀!姨 父大为吃惊。接着,姨父又十二分惊骇地听到有人在议论,就在他出狱前十天,已 经写入党章的毛主席的接班人、“永远健康”的林彪副统帅叛国外逃,摔死在温都 尔汗了。看来,监狱外面的生活仍然是波谲云诡,“文化大革命”越“革”越复杂, 越“革”越叫人惊心动魄了。 出狱后二十天,是姨父五十岁生日。他在自己的“知天命”之年却感到心神不 定、神志恍惚,好像他已经习惯了在狱中欣赏“呱嗒板儿”的生活,到了大墙之外 的世界,反而变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样享受没有结论、没有安宁的 自由了。 出狱四个月,到了1972年春节,“五七干校”放了年假,他才回到了广州家中。 家已变得不可辨认。六姨在郊区“五七干校”没有回来,老母亲已被送回四川老家, 大女儿远在海南岛生产建设兵团接受“再教育”。原住房中的两间房加上一个厅, 已经被别人抢占,只剩下一间房,住着没人照管的两个年幼的女儿。姨父从来不屑 于表现个人痛苦,但他谈到这一次回家却凄然含悲说,两个女儿买了一块肉,忙着 给我做饭吃。毛妹才十岁,切肉时够不着案板,就搬个小凳子,颤颤巍巍地站到小 凳子上切肉,又怕刀切住指头,就用双手把刀举起来,一下一下地为老爸剁肉。我 看了好心酸。六姨终于从干校回来了。四年来的第一次团圆笼罩着沉重的阴影。大 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奶奶。 1972年6 月,姨父请假回老家看望母亲。 姨父的母亲是一位性格刚强的老人。1939年农历正月初八,刚刚过了十七岁生 日的姨父悄然离开家乡、秘密投奔延安的时候,母亲没有哭泣。十五个年头以后的 1953年,当姨父第一次带着六姨回家探望母亲时,母亲也没有掉泪。六姨回忆说, 她没有想到母亲见了久别的儿子会那样镇定。那时她正从田里回来,姨父迎着她叫 了一声: “娘!”她愣怔了一下,定定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空了半截 袖子的人是她的儿子,就喊了一声: “啊,是大增啊!”又望着儿媳妇点一下头, 说了一声: “哦!”就回转身,去菜地里摘了几把青菜,说: “回家去!”好像她 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能回来,也从来没有指望过儿子能“囫囵个儿”地回来。在以 后的日子里,她也没有问一声: “增子,我给你的那一截胳膊你丢到哪儿去了?” 六姨一见到婆母娘就看到了“封建”,因为婆母娘对她和她怀中的孙女只是定 睛看了一眼,发出一声“哦”的感叹。六姨甚至记得,婆母娘下厨做了一只鸡,那 是姨父的大姑从婆家回来的时候,婆母娘夹起一只鸡腿,从她的面前伸过去,送到 了大姑的碗里。聪明的大姑又急忙夹起另一只鸡腿,送到了侄儿媳妇的碗里。微妙 的迹象传递着姨父家中的妇女解放事业有待推进的信息。 令姨父和六姨都感到不知所措的,是永兴场乡亲对他们表现出来的兴趣和好奇 经久不衰。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要跟随着成群结队的乡亲,看哪,朱大增回来了, 带着城里的漂亮太太回来了。晚上,六姨在破木桌的四个角上点了四支蜡烛。乡亲 们又围上来,凑近了蜡烛看她,好像是观看朱家老二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一个女俘。 睡觉时,床边也挤满了人,眼巴巴地望着。六姨喂女儿吃药,有人就从床边把手伸 过来说,给我一点药吃吧,给我的孩子一点药吃吧。姨父和六姨饭也吃不下,觉也 睡不好了。姨父发现了自己的尴尬,乡亲们在羡慕朱大增的革命成功了,贫困却仍 在损害着乡亲们做人的尊严。 1955年春天,朱奶奶从家乡来到了武汉。 姨父是孝子,他是请母亲来武汉享清福的。六姨虽然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却 都由保姆照看,用不着奶奶操劳费神。朱奶奶时年五十九岁,到了可以适当地享一 点清福的时候。 “增子,”朱奶奶问儿子,“你还记不记得你要给我买酒喝?” 姨父没有忘记,他小时候看到富裕人家有酒喝,自己家里没酒喝,心中不平, 就拍着胸脯说: “娘,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酒喝。” 朱奶奶果然喝上了儿子供奉的好酒,而且学会了吃卤肉。六姨说,她上班以后, 奶奶去街上买菜,总要捎带着买些卤肉,反正钱是她管着的,用荷叶一包,带回家 来,等到十点钟,孙女儿去上幼儿园了,奶奶就独自坐在那里喝酒吃肉。姨父从来 没有断过母亲的酒,一坛子、一坛子地给她买,还怕她喝了湖北酒不服水土,要买 四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