噙着泪水的眼睛(2) 姨父说,对,是四川包谷酒,从万县带下来的。 六姨说,少喝一点酒我不反对,活血嘛!可他妈妈天天喝,他娘儿俩还要对着 喝。只要他一回家,就说,喝吧?好,喝!这就喝上了。儿子也真是个好儿子! 姨父说,农村的农民啊,她熬寡多年才熬成婆婆嘛! 朱奶奶从来没有想过世上的女人也能挣工资,对她的儿媳妇也能挣工资,也是 “捧公家饭碗”的“公家人”这一奇特现象迷惑不解,却对儿媳妇藏着一个“小金 库”深信不疑。她采取的对策就是我不让你吃饱,你靠“小金库”吃去。每天早上, 朱奶奶只用两分钱给儿媳妇买一个馒头。大家就看见孟敏同志一只手推着单车,一 只手举着一个小馒头,就这么走着吃着。家里的保姆看不惯,说,奶奶,你管的钱 里边也有你媳妇挣的钱,你媳妇也是有工资的,你不能光叫她吃那个东西,没有营 养嘛!朱奶奶扭过脸不搭话。保姆又说,你看她昨天一回来,写材料写了一夜,床 边都不挨,一早擦把脸,又骑着车子走了,你怎么不多给她买个馒头?朱奶奶照旧 扭着脸不搭话。保姆说,奶奶,你要是把她的身体搞坏了,就没人照管你的儿子了。 奶奶忽地跑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往保姆面前一摔,说,你杀了我!保姆吓得一跳, 急忙跑出去,给六姨打了个电话,就告辞回家了。 保姆是武汉本地人。六姨和姨父急忙跑到她家里赔礼道歉。保姆心惊肉跳着, 口口声声叫着孟同志,说她再也不敢回去了。 姨父从来不说母亲一句不好。他知道母亲二十六岁守寡、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的 艰难,知道他投奔延安给母亲带来的磨难,没有异样的刚强,怎撑得孤儿寡母的门 面?所以他总是两边讨好,在给母亲过生日时说,孟敏要给你过生日呀!六姨过生 日时,又对六姨说,母亲要给你过生日呀! 我不知道六姨后来是怎样瓦解了“婆母娘”的专政,只是听说她采取和平过渡 的改良主义手段取得了巨大成功。朱奶奶终于接受了女人也能挣工资、成为“公家 人”的惊人事实,认可了她的儿媳妇也居然可以当上秘书科长的奇特现象,家庭里 出现了婆媳团结、共商家事的大好局面。但是,自从大喇叭开始了对姨父指名道姓 的狂轰滥炸,朱奶奶就突然间神经失常了。六姨要到乡下“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 时候,只好让姨父的哥哥把朱奶奶接到了四川老家。 在老家,朱奶奶时常惊恐地喊叫: “你们帮我找哇,汉雄的大腿在粪坑里面呀!” 猪圈里有个沤粪的大坑,她能成天拿着一根竹竿在粪坑里搅着,喊叫姨父的大哥: “快来帮我找哇,汉雄的尸首在猪圈里面!” 当儿子突然出现在母亲面前时,母亲呆住了,她又惊又疑地凝视着儿子,眼睛 里有火花一闪,身体就随之瘫软下来,站也站不住了,话也说不清楚了。姨父在家 乡的日子里,母亲整天倒在床上,眼睛一刻不离地望着儿子。姨父坐在床边,无言 地守护着母亲。母亲已经听不懂儿子对她说什么,只是宁静地、心满意足地望着儿 子,轻轻嚅动着嘴唇,发出含混而柔和的声音。姨父听不懂母亲说什么,但能看到 母亲眼里噙着喜悦的泪花,无声地凝视着他,犹如五十年前凝视着襁褓中的一个婴 儿。 姨父离开家乡才十天,母亲就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姨父从家乡返回广州时途经武汉,如同一个从阴间回到阳间的幽灵在街头游荡。 有人骑着脚踏车从他面前越过,又慌忙下车,拐回来,暗中跟着他走,偏着脑袋看 他,忽然惊奇地问,你是不是朱汉雄?姨父认出他是武汉市“文化大革命”前的副 市长、民主人士孙耀华,就是那位跟他一起向白石老人求画的人。他回话说,我就 是朱汉雄。孙耀华又惊又喜地说,哎呀,你没有死呀! 在武汉的老同事找了一部小汽车,送他去湖北省委看朋友。汽车走到车站路, 一位女交警手里拿着红一节、白一节的“交警棍”,正站在警亭上指挥交通。汽车 离她十米左右时,她突然把棍子朝天上一竖,发出了紧急停车令。司机吓了一跳, 急忙刹车。女交警从警亭上跳下来,跑到车跟前说: “你不是朱局长吗?”姨父说 :“你是小骆。”他记得,小骆是武汉市的交警模范。小骆说:“都说你死了,你还 活着呀!”过往车辆很多,她不能多说话,又跑到岗位上,一挥“交警棍”说: “好好活着!” 原来,朱汉雄惨死于牢狱之灾的传说登在小报上,在武汉流传甚广。现在又纷 纷传告,呀,他命大,又活着回到武汉了。姨父与老朋友相聚时,总有恍若隔世之 感,且心存疑虑。因为他没有“审查结论”,他的出狱乃至于他的“死而复生”都 缺少了正式文件的确认,像一个从狱中脱逃的孤魂野鬼,没有人间的通行证。 每逢到了武汉,他都会想起他跟这里的同事在陆地上和江水中,呕心沥血地为 领袖服务的岁月。而眼下,他还必须拖着一条从狱中拖出来的阴影,等待着延河岸 边马蹄踏着朝霞奔驰而来的那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