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湿稻草上 陈圆圆饥一餐饱一餐总算没有夭折。四岁那年,江南大水,邢玉书背着她同妻 子躲到山冈上避水。山冈上挤满了灾民,躲了三天三夜,她一家差点儿饿死。大水 过后下山一看,她家的茅屋已被冲得无影无踪。邢玉书搭了个寮子,连床也没有, 一家三口就睡在湿稻草上,而官府仍然横征暴敛,加征“剿饷”、“辽饷”,按人 头加征,交不出便捉人拆屋。邢玉书自知交不起这笔钱,留下一小袋米给妻女活命, 自己跑到苏州昆山亲戚家去躲避。 陈圆圆一生都记得那天衙役到她家搜查时发生的惨剧,直到多年之后,她一想 起那天的情景身子便会一阵颤抖,夜间也常在恶梦中惊醒。那天,她妈妈去山上挖 野菜回来,饿得身子打晃,放下菜篮便一屁股坐在稻草上,胸脯起伏,大口大口喘 气。这时,地保带着四名如狼似虎的衙役闯进寮屋。地保手中拿一本簿子,念道: “邢玉书家三口,应交捐白银十五两。陈玉书哪里去了?” 圆圆妈怯怯地说:“家中没有吃的,他到外地借粮去了……” “明明是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搜!” 圆圆和妈妈被拖出寮屋。衙役一搜便在稻草中搜出了那一小袋米。圆圆妈像疯 了一般拉住那个提米衙役的裤脚,破声哭喊:“老爷呀,这是我们母女俩的活命粮, 你拿走了,我们娘俩就得活活饿死,可怜可怜吧!” 那衙役骂一声:“去你娘的!”一脚将圆圆妈踢翻,扬长而去。 圆圆妈后脑撞到一块大石上,撞出一个血窟窿,当时就翻了白眼。圆圆扑到妈 妈身上又摇又哭又喊:“阿妈呀!阿妈呀——” 妈妈只对她伸了伸手,便断气了。 邢玉书的堂婶同邻舍们听到哭声赶过来,都被圆圆妈脑后那一大摊血惊住了, 堂婶探了探圆圆妈的鼻息,说一声:“她断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 来,引得人人泪下,议论纷纷:“这是什么世道?官府比强盗还凶,打死人就走了!” “抬着尸体,找他们说理去!”群情激愤,点火就会爆炸。 村中一名老者拦住大家说:“这种世道,小民百姓有说理的地方吗?引起官府 弹压,死的就不是一个人了,快把玉书找回来,给她办后事吧!” 邢玉书被找回来后,在村人的帮衬下,钉了个薄板棺材,将圆圆妈埋葬了。 随后,父女二人投靠到苏州金狮巷圆圆大姨家。邢玉书为了避祸随姨父家改姓 陈,圆圆大姨腾出一间放柴草的偏厦给他们居住。陈玉书仍然穿街过巷做麦芽糖换 废铜烂铁的营生,日子过得极其艰难。陈玉书奔波一天回来累得像一摊泥,哪里顾 得上照顾陈圆圆?她像一棵污泥中的小草自生自灭,穿着烂衫,拖着破鞋,头发结 成了疙瘩,鼻涕拖到嘴唇,谁看到都会说这是个小叫花子。她在金狮巷中跑来跑去, 唯一的娱乐就是玩泥巴和看大姨家的公鸡斗架。 五岁那年,金狮巷的一位老公公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那个爬满牵牛花的小院 是那么幽静,篱笆中摆满了开着姹紫嫣红花朵的盆盆罐罐,每到黄昏日落,那满头 白发的老公公便坐到石凳上,石台上放着个紫砂茶壶,拉起二胡,唱起她还理解不 了的曲子。琴声是那般悠扬悦耳,曲声是那样妙曼动听,将她牢牢拉住了。她将黑 黑的小手指含在口中,身子依在篱笆上,一听便听到皓月东升,繁星满天。直到那 老公公喝光了紫砂壶中的茶水,起身回房睡觉去了,她才恋恋不舍而回。 老公公最喜欢唱的是这样一段曲子: 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我见他蹙愁眉死 临侵地。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 这段曲子老公公几乎天天都唱,陈圆圆听得熟了,竟能跟着哼出来了。 那个老公公便是沈天鸿,那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终于有一天,这个天天依着 篱笆来听他唱曲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先问了她和她家的情况,然后将她拉 到面前,用衣袖擦了擦她那污秽的小脸,吃惊地说:“明眸皓齿,好个美人胎子!” 他又用手量了量她的身长、脚长,说:“十分匀称,这小姑娘如果吃得饱,很快能 发育成美人!”他问她:“你爱听我唱曲?” “嗯,你唱得真好听!”她连连点头。 “你会唱吗?” “你唱的我记住了……” “唱一段给我听听好吗?” 她不害生,稚声稚气唱起来:“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 她当然理解不了这曲词的含义,但唱得颇有韵味。沈天鸿一把将她搂到怀中, 动情地说:“孩子,你冰雪聪明!吐字清楚,嗓音清亮,小小年纪竟能把离情别绪 传达出来,实在难得!孩子,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只有阿爹,他养不活我,我饿……” 沈天鸿立刻回屋拿出几块米糕,递给陈圆圆。陈圆圆接过米糕,狼吞虎咽,噎 得直翻白眼。 沈天鸿看得眼窝不由湿润了,说:“孩子,慢慢吃,慢慢吃。” 待陈圆圆吃完,沈天鸿问:“孩子,你愿意跟我学唱曲吗?” 陈圆圆重重点头。 沈天鸿牵起她的小手说:“走,去找你阿爹商议。” 二人来到陈玉书住的偏厦,远远便闻到一股锈蚀潮霉味儿。屋中点一盏缺了嘴 的麻油灯,昏暗的灯光有如鬼火,陈玉书佝偻着腰,蹲在地上挑拣刚刚收回来的碎 铜烂铁。 沈天鸿说,自己无儿无女,想收小姑娘做义女,供她吃穿,教她唱曲识字。 陈玉书喜得对沈天鸿一揖到地,说:“哎呀沈师父,你这是行善积德,救了孩 子一命,我、我连自己也养不活呀……”他一阵伤心,眼角流出了两滴浊泪。 从此陈圆圆成了沈天鸿的养女,住进了沈天鸿家。沈天鸿给她改名陈沅,对她 关爱备至,次日就给她做了新衫,烧了大盆水,帮她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穿上新 衫之后,小姑娘靓丽逼人,小叫花子转眼变成了小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