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疑惑,必须发问(5) 有时主持人必须知道何时闭嘴。2008年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林毅夫 教授受世界银行行长佐利克的任命,成为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兼负责发展经济学 的高级副行长。我曾两度采访他,一次是关于中国农村经济问题,一次是去年在法 兰克福采访他关于金融危机的影响。有机会在世界银行工作,有机会借鉴中国的发 展经验去帮助世界上更多的发展中国家,是他的骄傲,也是国人的骄傲。我问: “你现在取得的种种成就是否达到了当年你父亲对你的期许?”一直侃侃而谈的他 突然沉默了,眼眶慢慢红了,继而泪流满面,哽咽无语。看得出他一直在努力控制 自己的情绪,但是泪水就是不听话地扑簌簌地落下来。他25岁那年因为坚信中国最 终的出路在于大陆这一边,抱着两个篮球泅海从金门游到内地。虽然后来终于与妻 子团聚,但父亲在台湾临终时他却因为还戴着“投匪”的罪名而无法见最后一面。 这样的人生遗憾与痛楚,情何以堪?我不忍再问下去了。 常常有人问我,在我采访过的人物当中,谁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我的回答是 :王光美。2001年我在她北京的家中采访她,正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她亲切地说: “你叫我光美吧,大家都这么叫我。”她先打开衣柜,让我帮她找一件合适上镜的 衣服。衣柜中不过十来件当季的衣服,我们都看中了一件天蓝色的毛衣。她忽然想 起了什么,找出一条蓝白相间的纱巾,在脖子上一围,问我是否好看。她有着极好 的品位,这恐怕与她的出身教养有关。她生于官宦人家,父亲曾留学日本,自幼受 到良好的教育,是中国第一位原子物理专业的女性硕士毕业生。她获得到了斯坦福 大学和芝加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但是思想“左”倾的她成为北平军事调停处中共 代表团的翻译,1947年她最终决定放弃留学机会,奔赴延安。她后来嫁给了刘少奇 并成为了他已经有的5 个孩子的母亲。在“十年浩劫”中,她受到了百般羞辱。我 在想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始终和自己的丈夫站在一起?当时多少普通的家庭因为政 治原因夫妻划清界限,父子断绝关系,而她却在万人批斗会上从台下冲到台上拉着 丈夫的手陪他一起挨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和感情?这之后12年的牢狱生活, 每一天只能够看到窗户缝里的阳光,根据阳光的角度才知道晨昏昼夜。这是一种什 么样的人生苦痛?正在我采访王光美之际,她的哥哥王光英正巧来访。他先是静静 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听着,渐渐地激动了起来,忍不住说:“光美对少奇,那真是 无怨无悔啊!”继尔泣不成声。光美忙起身走到他身后,抱着他的头轻声说:“别 激动,别激动,我都不哭了。你沾我的光也够戗。要不我给你拿一片药吃?”这一 幕,让现场所有的人动容。 世事人心,王光美看得太多,经历了太多。出狱之后,看到了昔日丈夫的同事 们是如何在判处他死刑的文件上签字。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的仇恨与背叛,见识了 这么多的丑恶与黑暗,她究竟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活过来?我问她:“当初你身边 的工作人员中有人教你的女儿唱打倒自己爸爸妈妈的歌曲。你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吗?”王光美说:“我不想知道。如果我要查任何一个人,这个人和他的家人肯定 也会遭受不少麻烦。为什么要让痛苦延续下去呢?所以我不需要知道。”我问: “你是‘文革’的受害者,有没有想过在这之前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你也有可能冤 枉过别人?”她应声回答:“那真没准!所以我就是希望中国不要再搞什么运动。 呼啦啦地打倒一大片,肯定会冤枉不少人。”王光美的母亲就是因为受到牵连,最 后死在北京监狱里的。母亲曾被没收的首饰瓷器,在归还后都被王光美拍卖,并以 筹得的资金设立了幸福工程,来帮助乡村的贫困母亲。母亲唯一留下的遗物就是一 个已经失灵的老式座钟,那是母亲睡觉时摆在床几上的钟,走走停停。每天早晚, 王光美都去给它上弦,仿佛是一种与亲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