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在石头上轻松睡觉(2) 有时,大时代会把人逼入生存的死角。画家黄永玉把自己称为“无愁河上的浪 荡汉子”,并以此为题写自传体小说。不知是他记忆力太好还是经历的趣事太多, 他写啊写,好几年才写到自己小学毕业那时候,而文稿已达30多万字。出生于湘西 凤凰的黄永玉中学没有毕业就随剧团四处奔波,靠木刻赚点小钱,不料因此而成名。 20世纪40年代末,他在上海参加左翼运动,为避免迫害,去了香港。可他一心想着 北京,终于1953年如愿成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那时他还不到30岁。他天性活泼风 趣,屡次在政治运动中被指“不沉重”。不沉重哪行!“文革”中他被批斗,背上 被打得鲜血直流,经常被倒拎着双手做“喷气式”。可是脾气不改。甚至发展到他 自己在家里也练习“喷气式”,以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精神,锻炼身体柔韧性 以更好适应批斗。在劳动改造期间,他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为妻子张梅溪写下长 诗《老婆呀,不要哭》:“中年是满足的季节啊,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善良。 我吻你,吻你稚弱但满是裂痕的手,吻你寂寞而勇敢的心,吻你的永远的美丽。因 为你,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他的好朋友中也不乏这样天真而乐观的人。黄苗子、郁风夫妇在“文革”中日 子也不好过。黄苗子被下放到东北去劳改,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说自己如何翻过 山,遇到大雪,眼前一片苍茫,还要在这一片苍茫中搭窝棚。郁风看了哈哈大笑: “哈,好一个北国风光啊!”黄永玉回忆说:“她一定在背后哭。”眼看那些老友 先后辞世,黄永玉称自己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月亮,静静地看待人间的事情。他把自 己的墓志铭也想好了,五个字:爱,怜悯,感恩。他爱荷花,把乡村别墅称为“万 荷堂”。近90岁高龄的他依然在画大幅的作品。他说自己在牛棚里错过了人生创造 力最旺盛的时期,现在不能再错过。而他画的荷花于生动中透露着张扬与隐忍的混 合气质。 我在纽约认识谭盾时第一印象就是他很狂,这个靠少一根弦的小提琴考入中央 音乐学院,20岁写出一部交响乐《离骚》的天才,他的口才一流,介绍起他的各种 稀奇古怪的音乐理念更是眉飞色舞,没完没了。对我这样的门外汉来说,要想从那 些几乎没有旋律的先锋作品中找到多大享受是徒劳的。但是出于对艺术家和创新的 尊重,我总是尽可能地出席他的音乐会,还资助过他把交响乐与原生态歌曲结合的 作品《地图》,并且在他的各种发明:改良的埙、水的琴、纸的鼓中听出些神秘诡 异的味道。 给谭盾带来音乐启蒙的正是楚文化中乡村音乐,祭神的、结婚的、哭丧的,仿 佛可以连接人间与天堂。这应该就是时下最时髦的“穿越”了。而他事业上的最大 转折是与李安合作的《卧虎藏龙》,他的音乐因此进入了大众视野,更因此获得了 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他跟李安说:“我要借助中国戏曲里的打击乐,把中国文 化的魂打出来。再用马友友的大提琴把神秘与伤感拉出来。”他用一个比喻形容民 族音乐与西洋音乐的结合:辣椒巧克力。原来谭盾的母亲是湖南人,吃什么都要加 辣椒。一次他给妈妈送去一盘巧克力蛋糕,老太太拿出一包辣椒酱佐餐,吃得津津 有味!后来谭盾在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上真的吃到了当地名产辣椒味巧克力,印证了 妈妈的“前卫意识”。这种跨界的灵感让他左右逢源,于是帕尔曼的小提琴拉出了 马头琴的悲凉,日本的大鼓呼应着《越人歌》的凄美,上亿年的顽石敲出了禅宗的 意境,创意无法阻挡。他说艺术创作的魅力就是让你在孤独中痛苦,也在孤独中找 到一线无法比拟的光芒,成就你生命的意义。他应该已经找到了在石头上睡觉的姿 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