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誓拔硬头钉 “找京城富商临时挪借呢?” “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体面,载诸史册,必遭后人唾弃。二是你莫看官 员们平常爱财如命,你若告知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的,马上就会舆论沸 腾。那些自诩为孔圣人嫡传弟子的朝廷命官,这会儿就会个个都成了耻食周粟的伯 夷叔齐,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弹劾咱们的各种奏折也就会纷纷涌至内廷,这 不是没事找事吗?” “那么,就临时拖欠一月。” “欠也不能欠,你这首辅上任第一个月,就拖欠官员的俸银,叫人家怎么看你?” 张居正急了,嚷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人难道叫尿憋死不成?” 王国光胸有成竹地说道:“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也有二十几处。除了钞库 空空如也,余剩各库倒是满墩墩的,累年各府州县纳缴的实物,从纸笔墨砚锣鼓铙 钹,到炭米油盐竹木藤漆,可谓应有尽有,统计下来,大约有七百多个品种。这些 东西本来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 库时间太久,还发生霉烂变质。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最低也是好几十万两银子。 依愚职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发放,这样既解决 了库存压力,又解决了俸银,这无招之招,也算是两全其美。” “这主意不错,”张居正笑道,“好你个王国光,口口声声说一点法子都没有 了,原来是在卖关子。” “咱不是说过吗,这是无招之招,是馊主意。” 张居正伸手摩挲着额头,冷静思考后,又说:“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怕还会有 阻力,仆坐在这个首辅位子上,该有多少官员不满,他们鸡蛋里寻骨头,想找岔子 的人多的是。因此我们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后果仔细思量一番。实物折俸, 好像国朝已有先例,待会儿我让书办查查。” “不用查了,咱记得。成化五年,御史李监受命清查内库,见各库丝绫罗褐缯 布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诸器皿,皆委诸积尘日久腐坏,因此上疏请充俸钞。 皇上批旨允行。” 王国光从容道来,凡涉及国家财政,事无巨细孰论古今,他都不假书簿对答如 流。仅此一点,就让张居正心里感到踏实,他暗自庆幸举荐得人。并由此感叹:官 场中,像王国光这样的明白人实在太少。 “汝观,既有先朝实例,这件事做起来就有据可依了。”张居正眼神里重又恢 复了自信,“只是究竟用何等实物折俸,还须详议。” “这个,咱也想好了。”王国光立即答道,“就用胡椒苏木,一是这两样物品 国库收藏甚丰,足够供应。二来,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因此, 拿它们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就能变现。” 王国光什么事都想得很细,倒让张居正觉得自己的思虑都是多余。不过,他仍 免不了嘱咐:“既如此,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办理。仆虽不谙市情,但也约略知道 胡椒苏木历来估价不菲,因此在折俸时,还望汝观不要太抠,多给官员们让一点利。” “这个不用首辅操心,愚职自会办理。” “还有,为慎重起见,你将此事写成折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 “折子已拟好。请首辅过目。” 王国光说着就从袖筒里抽出奏折递上,张居正接过笑道:“汝观,原来你是蓄 谋既久啊!” 走进值房,张居正收回思绪,跟着进来的王篆,刚落座就把储济仓发生的事情 备细讲了。起因是胡椒苏木替代俸银,招致在京众多文武官员的不满,不少人甚至 觉得不如高拱在位时日子好过。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在领取折俸 时带头寻衅,户部观政金学曾与其针锋相对,储济仓大使上前劝架,被章大郎推倒, 后脑重重地撞在砖地上。却说章大郎撒野不到半个时辰,王篆就闻讯率兵赶到现场, 其时械斗已经停止。章大郎听说王崧死了,心中发虚,也知道天子脚下闹事儿不是 好玩的,便脚底抹油开了溜。但储济仓门前依然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看热闹 的领折俸的混杂一起。由于这样一闹腾,原本就有怨气的军爷们,这一下更是火上 浇油。尽管领头的章大郎走了,他们却没有稀松下来。只见这个挽袖捏拳头,那个 捅娘骂老子,你上窜下跳唯恐天下不乱,我乌头黑脸赛似活阎王。看见王篆率了兵 马前来弹压,他们也毫不害怕———皆因他们自恃都是簪缨贵胄,谅王篆也不敢把 他们怎么的。这时,正好王国光的八人大轿抬了来,立刻就遭到军爷们的围攻谩骂。 有的人朝他啐口水吐唾沫,有的人朝他扔石块。慌乱中,不知是谁的一块石头击中 了他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王国光本是得了传信后马不停蹄赶来处理问题的,没 想到一下轿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又挨骂又挨打,军爷们恨不得生吞了他。亏得 王篆拼死相救,把他塞回大轿,在兵士的簇拥下离开储济仓。不然的话,很难说他 会不会成为王崧第二。 听着王篆的汇报,张居正心里头一抽一抽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王篆话音一落, 他立即问道:“储济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王篆答道:“卑职一看情况不对头,就下令关了大门,暂停给付,并增加了保 卫的兵士。” “闹事的武官,究竟有哪些?” “在场的都闹了,跳得凶的,也有十几个。” “那个挑头的章大郎,抓了没有?” “这个……” 王篆欲言又止。张居正盯着他,厉声问道:“怎么了?”“这个章大郎,是个 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宫总管太监邱得用。” “哦,原来有这一层。” 张居正眼中火花熠然一闪。脑子中迅速浮现出一张总是笑眯眯的脸来,这就是 邱得用。他平常从不多言多语,但做事很有分寸,因此极得李太后的赏识。张居正 没想到,章大郎竟是他的外甥,立时感到这事棘手。若抓捕章大郎,必然会得罪邱 得用。若不抓,那些不明事体专扯牛筋的军爷们还会寻衅闹事。张居正顿时陷入两 难之中,半晌没有说话。 善于察言观色的王篆,这时望了望门外,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首辅,依卑 职看,干脆放这章大郎一马,给邱得用一个人情。” “混帐!”张居正脸色铁青,一拍桌子骂道,“这话是你说的?大是大非的事 情,岂容拿来做交易!” 王篆本以为揣着了张居正的心思,没想到搔痒搔错了地方,招来一顿臭骂,顿 时脸红到耳根,坐在那里局促不安,张居正瞟了他一眼,又问:“章大郎现在何处?” “从储济仓走后,这家伙一头钻进北镇抚司衙门,就不见出来。” “这个硬头钉子,一定得拔掉。”张居正咬着腮帮子说道,“你现在就去,务 必把章大郎抓捕归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