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七、他清楚首辅的变化之因 “这是为何?”李顺急切地问。 “起因还是为那一年首辅夺情的事,”说到这里,金学曾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接着说道,“夺情之始,两京各大衙门官员舆论汹汹。特别是艾穆、吴中行一伙人 上折反对夺情,京城里闹得沸反盈天。首辅处此危难时刻,极想得到老友的奥援。 王国光、殷正茂、李义河等,都赞同皇上要首辅夺情的谕旨,并到处为首辅奔走呼 号。南京方面,有那么一帮政要高官纷纷上折要首辅回家守制,首辅希望宋仪望出 面做一做说服工作。谁知这个宋仪望,在夺情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始终不发一语。 首辅对他便产生了不满。半年之后,宋大人治上的太平府,有一个名叫吴仕期的监 生,不但邀了几十名府学生跑了数百里路,赶到镇江会见遭廷杖遣戍贵州都匀卫的 邹元标,还假托海瑞的大名,写了一份攻击首辅夺情的揭帖,在江南到处散发。此 事惊动了朝廷,首辅知道后非常气愤。太平府知府龙宗武揣摩首辅心思,便把吴仕 期抓进大牢,对他使用各种刑罚,折磨致死。宋仪望知道这件事后,认为龙宗武矫 法罔上,行为不端,便暗中指使言官对其进行弹劾。宋仪望的这一举动,被首辅看 作是以怨报德,从此对他怀恨在心。去年,有一个叫刘应求的言官窥伺到首辅的这 种心理变化,便找了宋仪望几件上斤不上两的小事进行弹劾。张居正趁机给皇上拟 票,将宋仪望开缺回籍,如今,宋大人在家闲住。” 李顺听罢事情经过,叹道:“去年,咱从邸报上看到宋大人致仕的消息,心里 头还在纳闷,宋大人在应天府政绩斐然,为何突遭解职,听你这一说,才知道另有 隐情。那么,山东巡抚杨本庵大人呢,他又是如何丢官的?” “他的情况,与宋仪望大同小异,”金学曾回答说,“去年,朝廷让各省抚台 推荐人才。杨大人郑重上书,推荐了一名教谕和一名通判。那名教谕是讲学的热心 提倡者,当年为何心隐瘐死在武昌府牢一事,还曾上折请求皇上彻查。另一名通判 倒没有什么过错,但有人给张居正写了密帖,说杨本庵收了此人的贿银,才具本向 朝廷推荐。” “就这两件小事就撤了一个封疆大吏,是不是太过草率?”李顺小声嘀咕。 “这也只是撤掉杨本庵的由头,”金学曾说,“真正的原因,是杨本庵不同意 首辅撤销私立书院。” “啊?” “首辅借何心隐事件,让皇上下旨限期查禁全国七十五座书院,其中就有山东 的两座。一个月后,别省纷纷上奏处理完毕,唯独杨本庵上折希望皇上格外开恩, 保留山东的这两座书院。” “在清丈田地上,杨大人是首辅最为得力的股肱,在学政的整肃中,他又不能 与首辅保持一致。” “是啊,因此杨大人也被免职。” “如此说来,首辅的用人之策,有了一些变化?” 李顺向金学曾投以试探的眼光。金学曾神经质地瞧了瞧紧闭的院门,搔了搔脑 袋,答非所问地说:“老哥,该说的我都说了。”“不,你还没有说完,”李顺揪 了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忽有所悟地说,“咱今日一见到你,就觉得有些别扭。 当初在荆州,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不避厉害不计艰险。今日 却感到你神情抑郁,说话吞吞吐吐,咱还以为你是大孝在身的缘故,现在看起来并 不尽然。老弟,咱看你是有了心病啊!” 金学曾立即辩解:“李大人,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对首辅的远见卓识,以 及勇于任事的非凡气度,我金学曾是永远敬佩。” “除了敬佩之外,是否也加了一点提防?” 李顺的问话比锥子还要锋利,金学曾被“刺”得浑身一颤,愣了愣,方又说道 :“自夺情之后,首辅是有一些变化,主要是用人上。过去,凡被他罢黜的官员, 不是庸劣无能,就是贪墨怀私,没有一个是处理错了的。现在却不同,除了赃官庸 官照撤不误外,一些与他政见稍有不合的正直官员,也被他寻隙开除,这是被撤的 官。再说被他荐升的官员,过去凡经他手提拔的,都是敢作敢为,一心为苍生社稷 着想的干臣循吏。现在却不尽然,干臣循吏固然仍能得到提升,但一些溜须拍马看 菜下饭的官油子,也能得到重用。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真定府知府钱普和湖北巡 抚陈瑞。” “首辅毕竟也是人哪,”李顺苦笑道,“一家之主做父亲的,也希望自己的儿 子依头顺脑,何况偌大一个朝廷。” “首辅对这种人一贯深恶痛绝,不知为何,他如今有些分辨不清。” 金学曾嘴上虽然这么问,但他心底清楚首辅的变化之因:经过长达九年的惨淡 经营,首辅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局,满朝文武中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他构成威 胁。威权到了极致,往往放松警惕。行事做人就不会像当初那样缜密,《易经。乾 卦》中爻辞所言“亢龙有悔”,阐述的就是这个道理。 “金老弟,令慈大人去世,正好让你有机会全身而退。” “是啊,”金学曾忽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那张弓,感慨言道,“如今,首辅所要 推行的万历新政,基本上已成气象。改革中各种艰难险阻都已平安跨过,像我等这 样披荆斩棘的莽夫,就可以归隐田园,吟咏林下了。” 李顺脑子中忽然冒出“狡兔死,走狗烹”这六个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忽听得 紧闭的院门被人敲响。 “谁呀?”苍头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跑了出去。 门外的人高声嚷道:“首辅张大人驾到,快开门!” 一听到这句话,金学曾与李顺两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正自怔忡,却见张居正 带着一身寒气,笑模笑样地走进了堂屋。 “首辅!” 金学曾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李顺来不及回避,也立马跟着跪下了。 却说金学曾昨日曾到内阁向张居正辞行,因张居正正在会见官员,金学曾等了 一会儿,见没有机会便抽身而去,只给书办留了个口信。张居正头几天就得知金学 曾要回家守制的消息,就想着单独会见他一次,以示抚慰。今日散班之后,听说金 学曾明日就要离京,吃罢晚饭便乘轿寻到金学曾家里,此时见金学曾下跪,连忙说 道:“又不是在衙门,何必这么拘礼,都快起来。” 张居正说着,摘了身上披着的灰鼠皮锦缎衬里的斗篷,交给护卫班头李可拿着, 他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在火盆边落座,看了看瑟缩站在一旁的李顺,问金学曾:“这 位是谁?” 金学曾答:“他叫李顺,是南阳府同知。”“哦,我知道了,”张居正拍了拍 身边的杌子,示意李顺坐下,亲切说道,“你在远安当县令时,曾给皇上上了一道 折子,言一个县衙每年要征召多少民夫供役,每位民夫差值几何,这笔银子从哪儿 开销,账算得清楚明白。更难得的是,你指出供役太过靡费。这些供役费用都由本 县百姓均摊,多用一名夫役,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因此希望能减少县衙夫 役数额。记得我替皇上拟票准了你的奏折,额定了全国各地县衙的差役数量。减轻 百姓负担,你做了一件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