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和少年 1896年11月 19 日(旧历),我出生在坐落于卡卢加省斯特列尔科夫卡村中央 的一所房子里。 据村里上年纪的人说,从前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是一位贫穷的寡妇安奴什卡·朱 可娃。为了冲淡生活的孤寂,她从孤儿院里领养了一个两岁男孩——我的父亲。没 人能说得出我父亲的生身父母是谁。 父亲的养母去世后,他刚满8 岁,就到大乌格德厂村去跟一位鞋匠学徒了。 我的母亲乌斯季尼娅·阿尔捷米耶夫娜,生长在我父亲的邻村黑泥庄的一个赤 贫家庭里。 我父母结婚的时候,母亲35岁,父亲50岁,他们两人都是再婚,都是在初婚之 后不久丧偶的。 母亲力气很大。她能轻松地扛起5 普特重的一袋粮食走很远。据说,她继承了 她父亲的体力。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父阿尔乔姆能钻到马肚子底下把马扛起来, 或者抓住马尾猛地一拉,能把马拉坐在地上。 极度的贫困和父亲做鞋匠挣的工资太少,迫使母亲去运货挣钱。 我满5 岁,而姐姐还不满7 岁那年,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起名叫阿列克谢。 他太瘦了,所以大家都担心他活不下来。母亲哭着说:“孩子怎么才能变结实呢? 难道光靠面包和水吗?” 产后没几个月,她就又决定进城去挣钱。邻居们劝她好好照料还太瘦弱、需要 母乳的孩子。可是全家人都要挨饿,又迫使母亲外出。于是阿廖沙就留给我照看了。 他没活多久,还不到1 年。我们把他葬在乌戈德厂公墓的时候是秋天。连我和姐姐 都为阿廖沙难过,更别提我的父母了,所以,我们常去给他扫墓。 我们家那年真是祸不单行:因为年久失修,房顶塌了。 “必须搬走,”父亲说,“要不然我们都要挨砸。先趁天暖住草棚罢,走一步 看一步吧。也许有人会把澡堂或茅草房让我们住。” 记得母亲当时含着泪对我们说:“怎么办?只能这样了,搬吧,孩子们,把所 有家什都从房子里搬到草棚里去。” 父亲垒了一眼小灶台,而我们则设法把草棚收拾停当。 父亲的几位朋友到“新居”来看他时,开玩笑说:“怎么,康斯坦丁,听说你 没供好宅神,他把你给赶出来了?” “怎么没供好?”父亲说,“要是没供好,他一定会砸死我们。” “那你打算怎么办?”父亲的朋友、邻居纳扎雷奇问。 “没想出来……” “还有什么好想的,”母亲插了一句,“必须把母牛牵到市场去,卖了它再买 木料。夏天一转眼还不就过去了,到冬天还怎么盖房子……” “乌斯季尼娅说得对。”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 “对倒是对,可是一头母牛可不够,”父亲说,“可我们家除了母牛,只有一 匹老马了。” 幸亏父亲不久就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贱价买了一座房架。邻居们帮我们运了回来, 这样,不到11月房子就盖完了。房顶盖的是草。 房子的外观不如别人家,旧木板钉的门,破玻璃镶的窗。可我们全家依然很高 兴,因为冬天前我们总算有了温暖的栖身之处。如果说挤,那么俗话说得好,宁受 挤,不受屈。 1902年秋天,我快满6 岁了。早临的寒冬使我们家的日子更加艰难了。这一年 收成不好,所以,我家的口粮只够吃到12月中旬。多亏邻居们不时送些菜汤和粥给 我们。 随着第二年春天的到来,日子才变得好过一些了,因为奥古勃梁卡河和普罗瓦 河里的鱼特别好捉。赶上捉鱼多的日子,我就分一些给我们汤、粥的邻居。 这年夏天的一天,父亲对我说:“我说,叶戈尔,你都快7 岁了,已经不小了, 该学着干点儿活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干活顶得上一个大人。明天咱们带上耙子 去割草,你和你姐姐把草摊开晾干,然后再楼到一起。” 我非常喜欢割草。从前,大人经常带我们去。我感到很自豪,因为这次我自己 也要参加干活,成为对家里有用的人了。 我干活特别卖劲,也特别爱听大人夸奖。可是,也许是干得太猛,手上很快起 了泡。因为羞于启齿,我极力忍耐。最后泡磨破了,我也没法搂草了。不过,没几 天,我就又回到了搂草的行列,而且干起来不比别的孩子差。 1903年秋天将至之时,我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到了。我同龄的伙伴们都准备入学。 我也准备上学了。 距我们村1 公里半的维利奇科沃村教会学校就是我们将来学习的地方。附近雷 科沃、维利奇科沃、斯特列尔科夫卡和奥古普四个村的孩子都在这个学校读书。 姐姐玛莎领我去上学。她已经上二年级了。分到我们班的有15个男生、13个女 生。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列米佐夫是我们的老师,他经验丰富,人也很好。他 从不无故惩罚任何人,也从不对学生大喊大叫。学生们都尊敬和顺从他。 升二年级的时候,我们村的孩子成绩都很好,只有廖沙,尽管我们大家尽心帮 助,他的“神学”课还是得了个2 分。 我姐姐也因学习不好,要在二年级留级一年。父母决定让她退学做家务。玛莎 伤心地哭了,她辩解说,留级不能怪她,因为母亲外出运货时,她为照顾弟弟耽误 了许多课。我也帮助姐姐讲情。我说别的父母也工作,也运货,但没人让孩子退学, 而且姐姐的伙伴都继续上学。最后,妈妈同意了。姐姐非常满意,我也替她高兴。 我们都很心疼母亲,我和姐姐很小就懂得母亲持家不易,加之父亲当时在莫斯 科挣钱,给家寄钱的次数和数量又都变少了。据邻居讲,莫斯科的其他工人挣钱也 很少。 父亲在村里很受尊敬,大家都看重他的意见。我很爱我的父亲,而且他也喜欢 我。但父亲有时候也会因为某些错误狠狠罚我,甚至用皮带(做鞋时扎的皮带)抽 我,让我认错。可我性子也很倔,所以他怎么打我,我都忍着,就是不求饶。 有一次他又那样抽我的时候,我从家里跑出去,在邻居家的大麻地里呆了三天 三夜。人们到处找我,但我藏得很好。直到那家邻居发现了称才把我送回家。父亲 又接着罚我,但后来心疼了,才原谅了我。 1906年父亲回乡了。就在这一年,我在三年制教会小学毕业了。我每年学习成 绩都是优秀,最后得到一张奖状。全家对我的学习成绩都很满意,我自己也很高兴。 为祝贺我小学毕业,母亲送给我一件新衬衫,父亲亲手为我缝制了一双皮鞋。 父亲说:“现在你是有文化的人了,可以带你去莫斯科学手艺了。” 母亲说:“让他在乡下再住一年,等再大点,再进城去找工作……” 1908年夏天到了。每当我想到就要离开家,离开父母和朋友到莫斯科去的时候, 就感到心情紧张。我知道,我的童年实际上就此结束了。过去这些年只能将就说成 是我的童年。可是我又能奢望什么呢? 1908年7 月,我舅舅米哈伊尔·阿尔捷米耶维奇·皮利欣回邻村黑泥庄来了。 关于他,有必要说几句。 米哈依尔·皮利欣和我母亲一样,小时候很苦。他11岁时被送进毛皮作坊学徒。 四年半后,他成了师傅。米哈伊尔省吃俭用,几年内积攒了一笔钱,自己开了一个 小作坊。他成了一个出色的毛皮匠兼商人。 皮利欣逐渐扩大他的作坊,除雇用8 名毛皮匠外,还经常保持4 个徒工。他残 酷地剥削工人,积攒了5 万卢布的资本。 母亲就是求她的这位兄弟收我做学徒。她到他避暑的黑泥庄去找了他,回来告 诉我们说,她兄弟要看看我本人。父亲问,皮利欣提出了什么条件。 “按老规矩,学徒四年半,然后当工人。” 两天以后,父亲领我到黑泥庄去。快到皮利欣家时,父亲说:“你看,那个坐 在台阶上的就是你未来的老板。咱们走到跟前时,你就鞠躬说:‘您好,米哈依尔 ·阿尔杰米耶维奇。”’“不对,我应该说:‘您好,米沙舅舅!”’我反驳说。 “你要忘了他是你的舅舅。他是你未来的老板,而富老板是不喜欢穷亲戚的。 你要牢记这一点。” 米沙舅舅躺在门口台阶上的一张藤椅上。父亲走近台阶向他问好,然后把我推 到他面前。皮利欣没答理我父亲的问候,也没和他握手,转身看着我。我鞠了鞠躬 说:“您好,米哈伊尔·阿尔捷米耶维奇!” “嗯。你好,小伙子!怎么,你想当个毛皮匠?” 我没吭声。 “是呀,毛皮匠这个行当不错,就是苦点。” 父亲说:“他不怕吃苦,从小干活干惯了。” “识字吗?” 父亲把我的奖状递给他看。 最后,他对我父亲说:“就这样吧,我收你儿子做学徒。他很结实,看上去也 不笨。再过几天我就回莫斯科,不过我不能带他一道走。我妻弟谢尔盖一星期后去 莫斯科,让他带你儿子去好啦。” 去莫斯科的行李很简单。妈妈给我包了两件衬衫、两副包脚布和1 条毛巾。她 还给了我5 个鸡蛋和几块饼,让我在路上吃。一家人祈祷完后,又按古老的俄罗斯 习惯在条凳上坐下来。 “好,愿上帝保佑你,孩子。”母亲说着,伤心地痛哭起来,把我紧紧地搂在 怀里。 我看到父亲也泪流满面,两眼发红了。我也差点放声大哭,不过还是忍住了。 我和母亲是走着去黑泥庄的。 “你还记得吗,母亲,咱们割麦子的时候,就是在那片地里,靠近三棵橡树的 地方,我把手给割破了?” “记得,孩子。自己孩子的事母亲永远都会记着。只不过孩子往往相反,常常 忘记自己的母亲。” “我可决不会这样,母亲。”我毅然决然地说。 当我和谢尔盖叔叔坐上火车时,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 黎明时,我们到了莫斯科。 次日早晨,我就被带到作坊的一个角落里,首先开始学习缝毛皮。女工头给了 我针、线和顶针。她教给我缝皮的技术,作了示范,然后对我说:“你如果有什么 地方不会缝,就来问我,我再告诉你该怎么缝。” 一年过去了。我顺利地学会了毛皮匠一行的初步手艺,虽然学习中遇到过不少 困难。老板常常会为一点小过错就打我们,他打人时手特别重。我们要挨师傅的打, 要挨女工头的打,还要挨老板娘的打。 时间过得很快。我已经13岁了。我在作坊里学会了很多东西。我虽然很忙,但 仍然挤出时间读书。我常怀着感激的心情思念我的老师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列 米佐夫,是他教育我热爱读书的。 就这样,有一年多的时间,我相当成功地进行了自学,并上了课程相当于市立 中学的文化夜校。 1911年,我在作坊已经做工3 年,也当上了徒工头,有3 名徒工归我管。 到学徒期的第四年,老板看我身体很结实,就带我去下诺夫哥罗德参加有名的 集市。 1912年,我很幸运地获得了10天假期回乡探亲。 母亲到奥博连斯科耶小站来接我了。四年里,她苍老了许多。 我们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了。父亲和姐姐在门前的土台上迎接我们。 姐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父亲也老了,背也更驼了。他已是70开外的年纪了。 他按自己的习惯吻了我一下,若有所思地说:“太好了,我终于活到这一天,看见 你长大成人了。” 1912年年底,学徒期满。我成了青年师傅(师傅的助手)。 1915年7 月末,宣布提前征召我这一年出生的青年入伍。我向老板请了假,回 乡去和父母告别,顺便帮他们收完了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