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素描之陈达 陈达,台湾民歌手。——作者注 公元1979年7 月,我到台北市立疗养院去当精神科实习医生时,距陈达过世还 并不是一段太长的时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表演,但对他死前在疗养院内的一些 情况却听说过一些,因为我所待的第三病房恰好就是当初他所住的病房,护士偶尔 会说起。 望向病房大厅,每个走来走去的病人,陈达离开世界前的最后一段时间的状况 就像这样浮现出脑海,这是台湾最后一位真正的民谣歌手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现场。 他的照片还是看得到的。脸上的所有的皱纹是他历经整个世纪,在这个岛上— —他完完全全的家乡所渡过的,风月的刻痕。 如此平凡的人物。他来自没有麦克风、没有喧嚣呼声掌声的年代。在饭后,夜 正年轻的夜晚的室外,几把长凳,几个摇着扇子的乡人的围拢之下,一把走天涯的 月琴,就这么就唱了,大概还不必讲究琴的调音的。“咚咚咚咚咚咚咚”,琴声有 点蹒跚,几乎没有什么太深奥的技术可言;如果你尖酸刻薄一点,你甚至可以说他 就凭这两手琴艺也竟可以到处招摇撞骗,随时编编歌词就这么给他混了一辈子。 “思啊,想啊,枝——” 来了。大概绝不是那种会讨好的嗓子。干涩的声音自录音带内冷冷的飙出来, 划破半个世纪以后依然的月空。那个“想”字后面的“啊”字渗杂了浓厚的鼻音, 全世界除了这块土地以外不会有其他任何地方有这样的,乡土的鼻音的唱法。“枝 ……”这一声是个尾音,延长了好久。它在夜晚的空气中划出了一道几乎是看不到 那弯曲的弧线。随着音的延长,这弧线竟变得越来越锋利,甚至,凄厉。然后,它 毫不留情的,像毫无任何阻力一般的,轻易的切割人你的心灵的肌肉。也不见血, 但像把极精细的外科手术刀般,你知道它已深深切入,传来那种很薄很薄的,深深 的刺痛。 瞬间我感到榻杨米旁祖母手中扇子传来的轻轻的,风。祖母似已睡着,她手中 的扇子偶尔会停一下,但等等又会再扇起来。她的小收音机内传来的声音似乎早已 曛人空气中,成为整个室内的一部分。那样的静止状态的我的生命,只是个冷血的, 无动静的,纯观察的,像被包在蓓蕾内的一个,苗似的幼体。偶尔嗅到一丝“新乐 园”透入的烟味。 但那个弧线已抛远到连尾音的回声都听不到时,似乎有内部的某种冷冷的液体 已开始慢慢滚动了,而且热了起来。第二句已经开始唱了。 陈达,来自这块土地的,又被吞没于这块土地。我想,他可能连名字都是这块 土地取的。陈达,真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