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瑞玉冰城萌情心 哈尔滨,雪后初霁。 路边一排排法国梧桐在雪后的冬日下枝桠挺拔,树冠上的积雪反射着熠熠的光 辉。谷瑞玉远望那些蒙上了厚厚一层皑皑雪毯的俄罗斯式小楼屋顶,感到她仿佛来 到了一个冰雪的琉璃世界。她身边都被那一丛丛缀满了银白色树挂的树林所包围着, 心底泛起了寒意。 谷瑞玉无心赏雪,她心里沉甸甸的。自从二姐谷瑞馨派车将她再次从吉林接到 省城以后,她就一直在为何时再见到张学良暗暗发愁。二姐和姐夫尽管一片好意, 可是,她毕竟不能为了再见张学良一面就呆在省城里。吉林江城大戏楼因为她的离 去,已有多日不能营业唱戏了。想起自己被姐姐和姐夫劝到哈尔滨来,谷瑞玉越加 感到自己和张学良的姻缘好事难成。 “瑞玉,张汉卿并不是不希望我们到佳木斯去,而是因为那里的匪势实在太猖 獗了。”谷瑞馨身披裘皮大衣,仪态雍荣地伴着忧心忡忡的四妹漫步在雪后的碎石 小甬路上。刚才她们姐妹又在下榻的小洋房里谈起正在北国边陲剿匪的张学良。谷 氏姐妹此次随鲍玉书一同到哈尔滨来,原为促成这桩好事。可是当她们来到这座冰 城的时候,张学良早已离开哈尔滨前往边陲继续剿匪去了。这样,她们就只好下榻 在哈市道外的一幢别墅里。这幢别墅是张学良来黑龙江剿匪时,黑龙江省军务督办 吴俊升送给他的房子。张学良从吉林转赴佳木斯时,只在这所小别墅里住了两日, 然后就兵不血刃地挥师继续向北进发。现在,谷氏姐妹在这里焦盼着来自北方的消 息,大有度日如年之感。 谷瑞馨见妹妹为张学良从佳木斯拍来拒绝她们前往的电报愁眉紧锁,就边走边 开导她说:“四妹,你可知道剿匪非同儿戏,如果不是张汉卿到了佳木斯,那个叫 老占东的惯匪,很可能要向哈尔滨进发了。值得庆幸的是,如此凶恶的老土匪,竟 会败在一位刚刚20岁的少帅手里!” 谷瑞玉听到这里,暗淡的眸子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尽管她知道自己和张学良之 间,横亘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不仅是她与他属于两种不同的社会地位,更主 要的是谷瑞玉知道张学良是个很传统的军人,他既然已经有了结发妻子于凤至,就 绝不会在外另寻新欢。况且依她的观察和思量,张学良虽出身于东北第一大家族, 但是他青年正派,决非那种随便拈花惹草的风流公子。她几次想中止接近张学良的 欲念,都因为二姐的一片好意而身不由己。现在谷瑞玉对二姐所讲的张学良剿匪故 事很感兴趣。就说:“张学良有何大谋大勇,能降服一个连吴督军也望之生畏的惯 匪呢?” 谷瑞馨振振有词地说:“张学良听说郭松龄正在准备收编惯匪老占东,他就密 令郭松龄设法智擒这个十恶不赦的土匪。张学良到了佳木斯后,他就暗派土匪出身 的奉军营长王永清,前去探望固守在佳木斯城里的老占东。王永清自称是张学良派 来招安的,所以才得以进城。在老占东设的酒席上,王永清说张作霖和张学良父子 已经同意任命老占东为奉军的旅长,但是需要老占东亲自去松花江边一座套院里去 谈判。郭松龄和张学良事前都埋伏在那座院落里,只等他老占东上勾。老占东不知 是计,马上就会接委任状。他来到那座临江的院子以后,张学良预先让人暗缴了老 占东马弁的枪。然后单独将老占东请进了上屋。一场好戏就这样开场了。” 谷瑞玉已被姐姐讲的故事吸引了,张学良在她心中忽然变得高大起来。作为怀 春的少女,她多么希望马上见到心仪的偶像。晨风从松花江边吹过来,谷瑞玉感到 心里的忧郁加重了。她的思绪仍然沉醉在二姐讲的那个故事里,问:“后来怎么样?” 谷瑞馨继续讲她从鲍玉书那里听来的故事,希望以此冲淡四妹心里的悲苦。她 说:“老占东进了张学良设下的埋伏圈,双方都坐在炕头上吃饭喝酒的时候,张学 良见时机已到,他向门外一丢眼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门外忽然冲进十几个手持 盒子炮的士兵。还没等炕头上喝酒的老占东醒悟过来,大家就一拥而上,七手八脚 地将这个惯匪按倒在炕上捆了起来。老占东的马弁在大门听说老占东被捉,有人想 跑回城里向另一个惯匪‘镇中华’通报,可是,当那马弁刚冲到大门前,却发现‘ 镇中华’和城里那几个胡匪头目,早已被人五花大绑地押到松花江边来了。那马弁 这才知道老占东的人马早在张学良的指挥下一网打尽了!” “他真个英雄啊!”谷瑞玉听到这里,从心里更加羡慕张学良的英雄本色。当 初张学良在谷瑞玉心中,充其量不过是位因得父辈余荫而青年得志的大家公子而已, 可是自谷瑞玉和张学良有了接触,她才逐渐感到张学良决非等闲人物。特别是听说 张学良在佳木斯以大智大勇,一举生擒黑龙江惯匪老占东的消息,更让这纯真的少 女对远在北国山林与胡匪作战的少帅充满着深深的敬爱。她对张学良越是敬仰,就 越希望早日见到他。当初从吉林来到黑龙江时,谷瑞玉是受姐姐和姐夫的一再怂恿 才不得不来的,如今当她在哈尔滨不断听到张学良剿匪频频大捷的消息时,谷瑞玉 对这桩婚姻就由被动变成了主动。半晌,她故意以话激谷瑞馨说:“大姐,既然人 家不欢迎我们去佳木斯,为什么还要我继续等在哈尔滨呢?” 谷瑞馨已看出妹妹的心思为谁所动,也知道谷瑞玉现在的心情很矛盾,她既希 望早日见到张学良,同时又担心再次受到对方的冷遇,就说:“在吉林的时候,我 已经对你说过,攀上张学良这门亲事并非易事。可是,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决定到 哈尔滨来。瑞玉,我们是以劳军的名义来的,现在张汉卿既然不希望我们去佳木斯, 那我们就只能在哈尔滨等他。你姐夫说,只要张汉卿处决了惯匪老占东,他定会很 快就回到哈尔滨的。到那时候我们可以在这里和他开诚布公谈一次。这次由你姐夫 挑明我们的关系,他张汉卿决不会拒绝这门亲事的。” 谷瑞玉望着小别墅外一丛丛银白色的树挂,心海一派茫然。她知道自己深深爱 上了他。从前二姐为她的婚事操心,给她介绍了那么多吉林达官贵人的子弟,可是 谷瑞玉心高气傲,竟然连一个也看不上。张学良却让她一见倾心。虽然张学良对她 那么冷淡,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高面对着谷瑞玉的频频进攻,可她仍然痴心不改。 谷瑞玉现在到了哈尔滨,追求张学良的心就变得更加坚决了。谷瑞馨和鲍玉书为此 事专程来到哈尔滨,此事已成必成之势。谷瑞玉还有什么话说呢? 哈尔滨越来越冷。铅灰色的天穹上,不时会飘下鹅毛似的雪朵。谷瑞玉在松花 江边小别墅里度日如年。她的二姐和姐夫在这里居然过得非常惬意,他们无忧无虑, 每天都招来一伙朋友在张学良的别墅里打牌,有时谷瑞馨和鲍玉书还拽上心神忧郁 的谷瑞玉,到积满皑皑白雪的大街上下小馆、听戏和看电影。在谷瑞馨和鲍玉书看 来,哈尔滨比吉林好得多,这里有许多奉系军阀的子弟,有些朋友则是鲍玉书叔父 鲍贵卿从前在江省任督军时的旧部袍泽。这些人对鲍玉书和谷瑞馨的到来自然百般 逢迎,每天有赴不完的酒宴和饭局。但是,在杯觥交错间谷瑞玉却感受不到丝毫快 意,因为她的一颗心早已飞到那陌生的北国山林里去了。 在焦盼的日子里,谷瑞玉忽然从鲍玉书的口里听说,张学良在剿灭了盘据在佳 木斯的惯匪老占东之后,已经挥师继续北进了。现在张学良正和郭松龄一起统军在 虎林、密山一带兴师剿匪。特别是密山一带又发现一伙更为凶悍的胡匪啸聚山林, 为害一方。这样一来,等候在哈尔滨的谷瑞玉就更加心绪焦灼。她毕竟还有自己喜 欢的事业,如若继续等候在哈尔滨,她将误了吉林江城大戏楼既定的唱戏合同。她 在哈期间,吉林江城大戏楼老板已经几次拍来催促的电报,劝谷瑞玉尽早返回吉林。 她是江城大戏楼的主角和台柱子,谷瑞玉知道自己如若在哈尔滨无限期等下去,她 将会毁了自己和江城大戏楼多年的信用。但是,她心里又舍不得正在黑龙江北部林 海雪原里的张少帅。谷瑞玉知道姐姐和姐夫是为着她的婚事才来到哈尔滨的,现在 她不能冷了姐姐姐夫的心。万般无奈她只好在这里继续等下去。谷瑞玉暗暗对自己 说:“既然我的心已经属于他了,为什么不能为他作出更大的牺牲呢?” 就在谷瑞玉在哈尔滨日夜不安的时候,11月底的一天,鲍玉书忽然从外边带回 一个让谷瑞玉心情紧张的消息,鲍玉书说:“我从第三混成旅江省留守总部得到了 一个不祥的消息,汉卿他在密山的密林里受伤了!” “有这样的事?他是怎么受伤的?”谷瑞馨大吃一惊。 鲍玉书说:“千真万确,现在留守总部正准备往密山派医生和护士对汉卿进行 抢救呢!” 谷瑞玉在旁听了这个不幸的消息,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汉卿是和惯匪‘天下好’面对面枪战时,不幸中了一枪!”鲍玉书叹息一声, 无可奈何地躺在烟榻上,用银扦挑起烟盘子上的烟膏,吱吱地抽起大烟来。 “中了一枪?枪子儿打在什么地方?”谷瑞馨见瑞玉坐在一旁神色陡变,情知 张学良受伤已经触动了她的心。她慌忙追问鲍玉书说:“伤势有没有什么危险?” “中枪是肯定的,至于伤势如何,我又怎么知道?”鲍玉书抽一阵大烟,忽然 从床上坐起来,对谷瑞馨说:“不过,留守总部马上就派医生去密山了,相信不会 有什么太大危险。汉卿吉人自有天相啊!” “我们怎么办,还继续在哈尔滨等他吗?”谷瑞馨也感到张学良既在密山负伤, 她和鲍玉书精心安排的哈城见面,也许因此不了了之。她知道张学良负伤在身,根 本无法回哈尔滨和谷瑞玉见面。想到这里,谷瑞馨变得心绪茫然起来。 鲍玉书知道继续留在哈尔滨难有任何结果,索性对谷瑞玉说:“汉卿既已负伤 在身,我想一时难与他见面。既然这样,我看不如……咱们先回吉林等他吧。” 谷瑞馨左思右想,情知暂时难以解决妹妹的婚姻大事,只好连连叹息,望着神 色黯然的妹妹说:“既然如此,瑞玉和汉卿的事情,也就只好以后再议了。” 不料,就在姐姐姐夫都期盼早日返回吉林的时候,谷瑞玉忽然出语惊人地说: “不,在这种时候,我决不能回吉林!” 谷瑞馨和鲍玉书都吃了一惊。当初他们积极促成谷瑞玉和张学良婚姻的时候, 心性清高的谷瑞玉始终持半推半就的消极态度,如今当姐姐姐夫希望早回吉林时, 谷瑞玉却变得固执起来。鲍玉书毕竟是姐夫,他不好多嘴,只好用目光向夫人求援。 谷瑞馨也为难地说:“瑞玉,你不回吉林又是为何,莫非就在哈尔滨空等下去吗? 谁知道汉卿的伤势如何,即便他回到了哈尔滨,现在也不是谈婚事的时候,依我看, 咱们还是早日回去吧。” 谷瑞玉却说:“二姐,如果汉卿没有负伤,我当然希望早回吉林,可他现在既 然负了伤,我们如果在这时候回去,于心何忍呢?” 谷瑞馨和鲍玉书都怔住了。他们没有想到从前对来哈尔滨三心二意的谷瑞玉, 如今居然在不该固执的时候又固执起来了。鲍玉书感到她有些不可思议,谷瑞馨左 右为难地说:“瑞玉,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可是,你留在这里又有何益处?” 谷瑞玉在刹那间想好了主意,她说:“留在这里当然没有意义,我想亲自到密 山去!” “你去密山?”谷瑞馨大吃一惊,她感到妹妹突发此言毫无道理,当即反对说 :“瑞玉,现在大雪封山,密山距哈尔滨还有千余里的路程,你一个黄花闺女,又 如何可以走那么远的路?” 谷瑞玉神态坚毅地说:“我可以走,姐夫不是说张学良留守处还要派医生护士 去密山去吗?既然医生和护士能够进山,我为什么不能去?” 鲍玉书见谷瑞玉心意已决,苦苦劝阻说:“瑞玉,你对张汉卿的心思,我和瑞 馨都知道。可是,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再说你即便去了密山,又对张汉卿的伤情何 补?” “我可以就近护理他。”谷瑞玉对自己的行动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姐姐的劝 阻和姐夫疑惑的目光并没有改变她既定的主见,她振振有词地说:“不管张汉卿将 来对我如何,也不管我们今后是否走在一起,就因我对他心有好感,在他受伤的时 候,我也不该离他而去。如若听了他负伤的消息就走开,我谷瑞玉还是个有情有意 的人吗?” 谷瑞馨和鲍玉书情知无法劝阻,只好无可奈何地相对叹息,在心坚如铁的谷瑞 玉面前,姐姐和姐夫只好相对唏嘘,任由她只身前去密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