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在密山林海,她和他的心贴近了 密山深处,一派银白世界。 张学良率剿匪大军进入密山的林海深处,已有一个多月的光景了。深秋时分, 他在佳木斯处决了为害一方的惯匪老占东后,马上挥师向莽莽林海的深处进发了。 本来,张学良在剿灭老占东匪股后,张作霖鉴于他剿匪有功,已下令晋升张学良为 东北军的陆军少将。同时,张作霖也希望张学良马上班师返回奉天,待他的混成三 旅休整以后,明春再向黑龙江深山老林里进剿。可是,就在张学良将要撤离佳木斯 的时候,忽然接到了虎林和密山两县的紧急报告,地方官吏们请求张学良趁热打铁 地进军虎林和密山林区,进剿惯匪“天下好”。张学良得到这一情报后,决心马上 乘胜追击。 他先派旅参谋长郭松龄率部前往密山的茫茫林海,剿杀隐藏在黑龙江密山深处 的土匪头目“天下好”。“天下好”匪股的人数比老占东还多上几倍,而且这股胡 匪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天下好”恶名远播,他在黑龙江的老百姓心 中早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多年来他不断在密山、虎林和饶河一带活动,神出鬼 没地频频制造桩桩惨绝人寰的血案。“天下好”匪股不但绑地主老财的肉票,还经 常闯入贫民之家,肆无忌弹地奸淫妇女。张学良听了“天下好”的血债和罪恶,发 誓如不将“天下好”在密山县的林海深处生擒活捉,就决不班师回奉天。 就在张学良统帅混成三旅的大队人马杀进虎林县境以后,“天下好”闻风逃入 莽莽深山。当张学良和郭松龄的军队紧随其踪,沿着胡匪留在深深积雪上的足迹咬 住不放,追到密山县境界的时候,“天下好”发现再也没有了退路。于是这个从小 就练就一手好枪法的惯匪,在密山的林海中与张学良和郭松龄率领的东北军的混成 三旅进行了一场殊死的决斗。 张学良从小就生活在东北大家族里,从没有到过这山高林密的险恶环境。当他 统率军队来到密山时,才发现进剿“天下好”决非剿灭老占东那么容易。老占东虽 然占据了佳木斯,可是他却以智慧生擒于他,最后在佳木斯当众将老占东枭首示众, 此举大大地震动了东北三省;可是,“天下好”却凭据深山老林的优势,与张学良 和郭松龄率领的官军进行捉迷藏似的角逐。这样一来让张学良的军队消耗极大,虽 然在几场战斗中先后击毙了“天下好”匪股的大部人马,但是最后剩余十几个凶悍 的惯匪,却丢弃了坐骑,只身向中苏边界的深雪密林里遁逃而去。 张学良又是个不肯服输的人,他决定亲自率兵追踪而来,不料他的贸然追踪却 中了“天下好”预先布下的圈套。最后,在密林深处响起了密集的枪声。白皑皑的 雪地上洒下了官军的鲜血。 张学良陷入了昏迷之中。他自从在密林里遭到惯匪“天下好”的雪中伏击,身 上中了一枪后,就一直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现在他终于苏醒过来了。他发现旅参 谋长郭松龄等人都守候在自己的身旁,还有一位刚从县城请来的土郎中,正在为他 负伤的左臂敷药。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恐怖的森林。他记得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 在向山林深处追击逃窜的土匪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密林 中没有人迹,刚才他还发现几个持枪的惯匪在林海深处若隐若现,隐藏在树林里不 时向追踪而至的官兵们打冷枪,可是,眨眼的功夫就人影杳然了。寂静的林莽里一 片阴森。 “砰砰砰”,突然,枪响了! 张学良还没有发现目标,可是已经有枪弹擦身而过了,打得身边老树的枝桠不 时发出可怕的啸音。突然,他扑倒在雪地上,发现自己的左臂发木发麻,雪地上淌 下了一瘫殷红的鲜血。他知道自己负伤了,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怒火。就在这时,他 看见一个下巴上丛生着浓黑胡须的土匪,忽地从一棵大树后探出头来,正想向扑倒 在地上的自己开第二枪的时候,他身后突然跳出一个魁梧的大汉来,原是郭松龄到 了。只见郭松龄手举枪响,那个正欲再向他开枪的惯匪“啊呀”一声饮弹倒地,死 在距张学良只有几丈远的深雪里。他就是惯匪“天下好”。这时候张学良一阵痛楚 传遍全身,他忽然昏死了过去…… 现在,张学良就静卧在密山县小河湾附近一片密林深处的小窝棚里。他身边守 候着几个将领,他们都在为少帅的负伤而感到悲愤。张学良认出那一张张熟悉的将 领的脸孔,其中就有与他在讲武堂读书时结下深情的教官郭松龄。当张学良的目光 移向床侧,他忽然发现郭松龄的身旁竟有两位穿棉旗袍的姑娘。这不能不让他暗吃 一惊,他知道现在仍在密山城外的密林里,为什么在这人迹罕见的地方,会有女人? “汉卿,她们都是从哈尔滨来探望你的,这位是林护士,这位是谷小姐,她们 是随哈尔滨专治红伤的刘医师从几百里外赶来的。”郭松龄见张学良渐渐苏醒,急 忙近前向他报告情况。 “哦,你们是从哈尔滨来?”张学良这才发现身边簇拥几位陌生的客人,一位 老医生正为他的左臂伤口敷药,女护士小心地为他包扎着。小小的窝棚里弥漫着刺 鼻的药味。 “少帅,你不必担心,这伤口只要用了我老刘的红伤药,很快就会痊愈如初的。” 刘医师见张学良醒来,马上堆上笑脸,端起一只小药瓶对他说:“我早年就在俄国 学西医,什么红伤都治过。胡子‘天下好’的枪法是弹弹咬肉,可他这一枪恰好是 打偏了,不然的话,如若他那枪再偏一点点,可就要伤了少帅的要害了!所幸‘天 下好’的枪弹只擦了少帅的臂膀,不要紧的,只要用上我的红伤药,保你很快就会 好转起来。” 林护士也说:“张将军,我们刘医师平生治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红伤,您左臂上 的伤口,决不会危及生命的。” 张学良渐渐神志清醒,他听了刘医师和林护士的话,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前天 在林海深处九死一生的激战,曾让从没经历战事的张学良亲历了一场可怕的生死考 验。现在他虽仍感到伤口剧痛,但有刘医师在自己的身边,让负伤的少帅顿时感到 轻松许多。忽然,张学良发现林护士身边有个熟悉的女子身影一闪,他定睛看时, 竟是在吉林省城曾经见过面的女戏伶谷瑞玉! “她怎么来了?”张学良暗暗地叫道。 谷瑞玉见他在那里注视着自己,面庞忽然羞红了。 张学良发现谷瑞玉身穿紫红色的棉旗袍,在油灯的微光下显得温存可爱。也许 她从哈尔滨来时一路上鞍马劳顿,所以显得十分疲惫。在灯影下她的面庞格外苍白, 眉眼依然清秀娇好,他发现她正悄悄躲在林护士等人的身后,小心的向躺在病榻上 的张学良暗暗窥望着。张学良心里不禁怦然一动,他万没想到谷瑞玉会在东北最寒 冷的大雪天里,随刘医师和林护士从哈尔滨来到人烟稀少的密山。他从谷瑞玉憔悴 的颜容上,自然会联想起这位金枝玉叶般的女艺人,一路上定是受尽了千辛万苦。 如果谷瑞玉对他不是一片赤诚,那么像她这样娇艳的女子,绝然不能顶风冒雪地从 哈尔滨跋涉到边远的密山老林中的。张学良想到这里,心已经被她深深地打动了。 但是,他不能在这种人多的场合里与谷瑞玉对话,更不能对她的辗转跋涉之苦流露 出半点感激之情。因为在张学良的心里,仍然对接触妻子之外的任何异性保持着戒 意。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带兵的军人,不能在率兵出征的途中想入非非或自作多情。 荷盍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 最是橙黄橘绿时。 数日后,张学良已经转移到密山县城。 他住在一家汉医院的病房里。这家小小的医院在东北山区的县城里已是凤毛麟 角。它的前身是沙俄时代的沙俄诊所,民国始建以后才成了县里的官办医院。如今 由于张学良住了进来,医院的上上下下都紧张忙碌起来,他们都知道这位左臂中了 胡匪冷枪的英武军人,就是东北三省巡阅使张作霖的长子。从哈尔滨赶来的刘医师 和林护士已经搭车赶回哈市,由于这家汉医院按照刘医师走前留下的红伤处方施治, 再配以新的中草药,日夜对伤者的伤口进行医治,所以张学良的伤势渐渐好转。 随着伤口的好转,张学良已经能够由护士搀扶着在地上行走了。这天下午,当 张学良午睡醒来,忽然听到窗前传来一位女子低声的诵读。他听出那女子就是谷瑞 玉。让张学良感到意外的是,谷瑞玉没有跟随刘医师和林护士返回哈尔滨,她固执 地请求继续留在闭塞偏僻的黑龙江东北边城密山县,照顾尚未恢复健康的张学良。 现在,谷瑞玉在病房外边的窗前,正以吟咏古诗来打发寂寞。张学良听出谷瑞玉读 的原是苏轼所作的七律诗《冬景》。他听着听着,嘴边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张学良对谷瑞玉的印象开始发生转变。她不再是吉林督军公署里初次见面的轻 薄女艺人,而是位肯于吃苦的痴情少女。他从谷瑞玉肯由哈尔滨爬冰卧雪到密山老 林里这件事上,已经看出她决非是那种逢场作戏、惟爱权势浮华的女子。而且,他 在山林里请刘医师治红伤的那段苦难的日子里,谷瑞玉始终守候在他的床榻前。白 天她为他诵读诗文、讲故事、哼戏文为他消愁解闷;到了夜里,谷瑞玉也不时出现 在他的身旁,守候在灯影里和他喁喁细语。张学良感到自己与她越来越接近了,两 颗曾经互相戒备的心,也由于处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一天比一天更贴近了。 “我小的时候很顽皮,我简单地对你说,我读的是私塾馆。”张学良记得,有 一次他在灯影下面对含情脉脉的谷瑞玉,居然鬼使神差地谈起了自己的童年生活。 这究竟是无意识的感情交流,还是情不自禁的胸襟坦露?这种特殊的情愫,在当时 就连张学良自己也难以说清。张学良知道,这毕竟是他真情实意的自然流露。那天 晚上,他对她说到自己的童年时,是以对至诚朋友的语气讲话的,他说:“我爸爸 在沈阳当了统领,可是我和妈妈却住在远离省城的新民县。我的老师是妈妈花钱给 请的,可是后来这位老师竟然被我给气跑了!” “气跑了?”她听了这话,忍俊不禁地嫣然而笑,露出一口雪白而美丽的玉齿。 张学良感到密山汉医院里的谷瑞玉,要比他在吉林督军公署见到的同一个姑娘美丽 和清纯得多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是让我气跑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岁月,脸上现出淡淡的微笑,在谷 瑞玉的面前,张学良不再继续保持东北军旅长的矜持和冷峻。他变得平易而随和, 说起往事时又恢复了从军前我行我素的率直性格。他告诉谷瑞玉说:“我的老师曾 经跑到奉天城去告我的状,他对我父亲说:张大帅,你这个儿子可要不得了。父亲 说:为什么要不得?老师就说:他连自己的老师也敢冒犯,谁还敢去教他呢?谷小 姐,从这些对话里,你就不难看到我少年的时候是怎样一个不守规矩的顽皮孩子了!” “嘻,真不敢想。”谷瑞玉却不多语。她深知自己的身份,也知道在张学良这 样有少将军衔的东北军将领面前,她永远都处于被动的地位。所以她尽量让自己对 张学良保持在恭敬和恭维的状态中,那是引起对方好感的首要条件。她知道张学良 肯向她坦露童年往事的本身,已经说明她与他关系正在发生着潜移默化的微妙变化。 这是她为之暗暗欣喜的。可是谷瑞玉知道自己千万不可急于求成,如若将她与他的 关系趁热打铁地变得更为亲昵,反而会让张学良心生反感和戒意。 “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我小时候太顽皮,所以有人叫我花花公子,这也 不奇怪。”张学良只有在他认为可以交心的朋友面前,说话才如此放肆,甚至于不 拘小节。 “花花公子?”她怔住了。因为在谷瑞玉的眼里,张学良永远是位严肃郑重的 青年军官,与她在天津和吉林见到的一些纨绔子弟有本质上的不同。 “我这个花花公子,决不是寻常说的那种见了女人就发狂的花花公子。他们是 说,我一旦玩起来就花花得不要命了,而有些玩法简直就是大胆的恶作剧。谷小姐, 你可听懂了我的话意?” “懂,我听懂了。我知道少帅是真正的军人!” “不,谷小姐,到现在我还不能自称真正的军人,因为这次我到吉林和黑龙江 剿匪,是父亲对我的一次考验,他要看一看我张汉卿到底是不是个带兵打仗的材料。” 张学良将手一挥,忽然坦荡地大笑起来:“本来,许多人都认为我不像个军人,有 人甚至认为我吃不得苦,这是因为我有个特殊的家庭。” 谷瑞玉不再多言。只是小心地倚坐在张的床前,凭借一盏昏暗的美孚灯,双眼 敬畏地凝视着坐在病榻上侃侃而谈的张学良。她发现张学良虽然年纪只比她长两岁, 可是,他说起话来既风趣又深刻,决非那些在戏楼内外常见的一些凭家族势力就夸 夸其谈的公子哥们。 “说到我的家庭,谷小姐也知道豪门家庭,是极难培养出真正人才的。”他似 乎想在她面前尽情宣泄心中的块垒。张学良尽管已经得到了豪门家族给予他的诸多 特权,可他却根本不青睐那些既得的特权,他语出惊人地说:“我承认那个家庭对 我的给予,同时我又是个有思想的青年人。我知道自己现在走的一步,就等于别人 走的两步。因此我想,我有这样的优越条件,再利用我父亲的关系,就可以在社会 上做点事情。但是,在我当兵以前,虽然有种种成才发迹的想法,却从没有想到自 己有一天会成为军人!” 谷瑞玉感到惊奇。她没想到出身奉系元戎之家的张学良,竟然会有那么复杂的 思想,就说:“既然你从没有想过当兵,为什么后来又当起兵来了?而且又成了少 将军阶的大人物?” “我不是什么大人物。谷小姐,我只是在行使着一个军人的权力。”张学良正 色地说:“你问我为什么会成为军人?是因为我从小就反对军人,军人手里的枪是 杀人的,而我张汉卿从小就反对杀人!” “是吗?”谷瑞玉两只闪亮的大眸子定定凝视着他,仿佛在听一个不可思议的 神话。 张学良见她以狐疑的眼神注视自己,索性敞开心扉,说出自己外界鲜为人知的 过去。他说:“我从新民来到奉天的时候,才11岁。那时我很天真,我喜欢和西洋 人在一起,听他们用英文介绍国外的趣事。谷小姐,你知道奉天有个YMCA吗?也就 是所谓的基督教青年会。父亲在我刚到奉天的时候,曾把我送到那里去。他希望我 在基督教青年会学些新鲜的东西。那时候我在那里结识了一位英国人,他叫约瑟夫。 普赖德。他这个人很有思想,进步的思想。他告诉我中国如果真正成为先进强盛的 国家,依靠军阀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谷瑞玉听到这里,忽然眨动长长的睫毛,望着床上的张学良说:“既然这位洋 人有如此古怪的思想,你父亲为什么还要你去接近他呢?” “你是说普赖顿的思想进步,怕他赤化我?”张学良哑然失笑:“谷小姐,你 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你并不真正了解我的父亲。他当时并不知道普赖顿是一位进 步的外国人,他只知道这个普赖顿是奉天YMCA的总干事,喜欢各种体育运动。而我 呢,由于从小就非常顽皮,自然也喜欢各种运动。于是父亲就希望我去那里和普赖 顿先生练习各种西方的体育。而我去了YMCA以后,也确实向普赖顿先生学习了许多 西方的体育项目,比如说我现在每天都想打的网球,就是因为结识了普赖顿先生, 才学会的。” “原来如此。”谷瑞玉开心地笑了。直到这时她才理解了张学良为什么对他的 家庭持那样一种反叛的意识。 那天晚上,他与谷瑞玉在病床前一直谈到子夜更深。张学良知道他已经从心里 悄悄喜欢上了这位温存俊美的天津姑娘。自从那天晚上在病榻前的交谈以后,他发 现谷瑞玉再见到他时,脸庞不知为什么竟会不由自主的羞红了。那是一种爱心的自 然流露。眼前的谷瑞玉显然与几个月前在吉林见到的她大不相同,如果说那时的谷 瑞玉是为着某种自私的目的来到他身边,那么如今她在自己面前所流露出的感情, 则是发自内心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