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于凤至面前她自感黯然失色 谷瑞玉在马占山的小洋房里心绪焦灼。 她每天都倚在临街的窗前,向张学良的别墅方向翘望。虽然马家上上下下都对 她这位张学良送来的女客恭敬如上宾,每日鸡鸭鱼肉的盛情款待。可是谷瑞玉心里 有事,即便她每天生活在酒池肉林之内,也无法让她的心情惬意。 谷瑞玉从窗前眺望过去,发现张学良别墅门前的小轿车忽然增多了。显而易见 那些省城的上层人物定是听说张学良的夫人来到了冰城,所以都赶来拜访和宴请, 纷纷希望尽地主之谊以联络感情。她见了那车马盈门的景象,心中更加自惭形秽。 与名媒正娶的于凤至相比,她谷瑞玉简直成了不敢露面的局外人。自从随姐姐到哈 尔滨以后,谷瑞玉几乎从没有和张学良出现在各种官方场合的机会。她随张学良从 北满的密林回到省城以后,即便不时有地方官员宴请张学良的机会,可是谷瑞玉却 从来没有抛头露面的可能。 谷瑞玉大为苦恼的是,张学良与她尽管感情日深,但是她始终处于隐居状态。 她不敢也不可能公开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谷瑞玉如果凭自己的姿色,本来可以成 为人上之人。虽然她没见过于凤至,可她敢保证自己决不会逊色于她。为什么天公 对自己竟如此不公呢?同是一样的女人,我为什么却要悄悄躲进马占山的公馆里? 于凤至虽然是张学良的结发之妻,可是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张学良名正言顺的如夫 人?在民国年间的官场之上,像张学良这种身份和地位的奉系将领,有几位夫人都 不会引起非议。既然那些张学良麾下军官都可以有三妻四妾,为什么张学良却洁身 自好,连让她谷瑞玉在于凤至的身旁出现也不敢。 谷瑞玉越这样想,心里就越不平衡。她感到自己遭此冷落是无法忍受的。她甚 至对自己当初随姐姐谷瑞馨和姐夫鲍玉书一齐到哈尔滨来,心中都暗生了悔意。早 知道自己和张学良走在一起会如此艰难,当初就不该不惜一切代价冒着风雪前往密 山的林海深处,自己情愿付出寻常女子难以忍受之苦,到头来得到的竟是难登大雅 之堂的困窘。想到这里,谷瑞玉暗自问道:自己的将来又将如何呢?张学良真会将 自己收房吗?他是那么敬畏于凤至,为了夫妻关系,他决然不肯让于凤至知道自己 身边另有一位倾心相爱的女孩子,那么,她继续和张学良发展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 关系,最后的结局又该如何? 就在谷瑞玉倚窗暗泣,想入非非的时候,李小四居然给她送戏票了。这是她离 开张学良别墅后第一次见到他的侍卫人员。谷瑞玉知道李小四和张学良的亲密关系, 自己在马家暂住,只有李小四一人知道。当她手捧着那张粉红色的入场卷时,悲苦 的心里不禁一热。暗想:张汉卿毕竟还想着我。 “小四,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她想问的是,于凤至究竟有没有走的意思,可是话到唇边,她却迟疑着不肯说 明。 “谷小姐,那边一切都好。”李小四是个明白人,他看出谷瑞玉自在密山护理 负伤的张学良以来,她与少帅的关系正在与日俱增。特别是在于凤至到哈之前,俩 人花前月下的频繁接触,已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这种秘密只能瞒着那些别墅大门 外的士兵们,却无法瞒得过每天追随在张学良身旁的侍卫李小四。他知道谷瑞玉在 打探于凤至的情况,他不敢深说,只是随口敷衍着。 “这几天的客人多吧?” “多,客人很多,他们都是黑龙江的头面人物,他们到这里来,大多是和于夫 人拉家常和套近乎的。当然,这些天的饭局不断,夫人和少帅几乎应接不暇了。” “于夫人没打听少帅在密山的情况吧?” “密山的情况?对对,她当然要问了,谁都知道少帅在那里负伤的情况。夫人 她当然也关心了。” “我是说,夫人她没有什么不高兴吧?” “没有没有,夫人高兴着呢。”李小四知道谷瑞玉担心她在密山照顾张学良的 事情被于凤至察觉。他知道不久前,于凤至曾向自己打探过她房间里是否住有女客, 定是对张学良发生了怀疑。可是机灵的李小四决不敢将这些话传给谷瑞玉。他担心 弄得不好,自己会被卷进一场不愉快的家庭纠纷中去。 “那么,于夫人会在哈尔滨久住下去了?” “这个……不太清楚,不过,昨天却听夫人正往奉天打电话呢。她说闾瑛得了 病,可能近日就返回去。” “近日就回去?” “也许吧。” “既然于夫人要回奉天,今晚的戏到底是给哪个演的?”她手拿着张学良送来 的戏票,望着不想深谈的李小四问。 李小四恨不得马上从谷瑞玉身边脱身,就说:“正是因为夫人想回奉天,所以 今晚才有这场戏。是吴俊升大帅为夫人送行才安排的戏,而且戏前他还要宴请夫人 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给我送票?”谷瑞玉见从李小四嘴里问不出什么话来, 也就索性放他出门。李小四离去后,她望着那张粉红色的入场卷,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不知道为什么在于凤至在哈期间的多次活动中,张学良为什么不肯邀请她出席, 偏偏到于凤至即将离开哈尔滨的时候,忽然给她送一张票来。吴俊升是黑龙江的军 务督办,他为即将返回奉天省城的张学良夫人设宴饯行,酒席后又以夜戏款待,一 切都在情理之中。因为张氏父子在东北政坛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期,作为黑龙江省 督办,吴俊升当然应尽地主之谊。 谷瑞玉感到不可思议的,却是张学良的送票之举,他今晚送票意欲何为?张学 良是为了解除她幽居在马家的寂寞,借看戏之便让她散散心,还是另有企图?如是 前一种用意,几天来哈市政界要人宴席于凤至和张学良的宴会、饭局比比皆是,为 什么不请她谷瑞玉一并前往?也许那些饭局场合太小,不便让她公开出面,所以在 于凤至即将返回奉天的前夕,才借听戏之便,让谷瑞玉在戏楼里和于凤至见上一面? 如若是这种刻意的安排,谷瑞玉更不想去了。因为她如果在那种场合见到于凤 至,心里定会更加失衡。同样都是女人,同样都是和张学良有着至深感情的女人, 她谷瑞玉一旦看到于凤至以主宾夫人的姿态成为要人们众星捧月的欢迎者时,她究 竟会是何种心态?自尊心很强的谷瑞玉在骨子里也是不甘人下的。她能忍受今天的 处境,本是为着将来名正言顺地成为张学良身边的人。即便她是姨太太和如夫人, 也希望作得风光体面一些。她将来必要和于凤至同样成为光彩夺目的女人,甚至还 要胜过于凤至一筹。否则,她为什么要冒那么大风险前去密山呢? 谷瑞玉不想去道外的俄罗斯大戏院。她也无心思听戏,她本人就是个唱戏的人, 什么样的戏她不曾听过?早年在天津时,她不但听过天津所有名旦青衣的戏,而且 还亲自去北京听过谭鑫培、余叔岩、梅兰芳、马连良、尚小云、程砚秋和荀慧生等 名家的段子。她不信在哈尔滨这个闭塞的北国冰城里,会听到什么名角的戏文。想 到让她去戏楼远距离瞻望于凤至的风采,谷瑞玉心里就有种不可言喻的酸楚。 “不去,他让我去,我偏不去!”她从上午起就开始暗暗的生气。中午时竟然 连饭也懒得吃。直到下午四时,她抬腕看表,发现距李小四开车接她去道外俄罗斯 大戏楼还有半点钟的时候,谷瑞玉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感到在这种时候如果真 耍起了小孩子脾气,那么不但她曾经付出的一切都要付诸东流,而且她将永远失去 心中的所爱。 她在冷静下来的时候,又感到自己有些犯傻。当初她主动向张学良示爱的时候, 姐姐就已经告诉她说:“瑞玉,这只是一个机会,成功的可能很小。但是,对一个 女人来说,这种可能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机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决不 要放弃。” 现在,谷瑞玉已将当初百分之一的机会,发展为百分之八十,甚至于百分之九 十的程度了,莫非会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而失之交臂吗?不,决不!我一定要作人 上之人。既然想成为人上人,那么就必须忍辱负重。想到这里,谷瑞玉急忙坐到那 张椭圆型的镜子前去,展开她乌云般的发辫,浓妆艳抹了起来。 须臾,镜子里就出现了一位面若桃花的女子丽容。虽然她心里很苦,却依然希 望将自己打扮得更加艳丽,她让自己变得更加自然,因为自然才能产生美感。由于 心情渐渐好转起来,她粉白色的面腮上现出了淡淡的红晕。 俄罗斯大戏楼里座无虚席。谷瑞玉被李小四悄悄送进左侧包厢里的时候,她才 发现这座包厢中几乎全是女客,大多都是些陌生的脸孔。她初到哈尔滨,几乎没有 熟人。可是她仍然从那些女人高贵的衣饰和气质上,推测出所有来看戏的女人都必 是黑龙江达官贵人的眷属。她跻身在这些趾高气扬的女宾中间,心里有种复杂的感 觉。从前她只是个达官要人们瞧不起的戏子,而今她竟也成了坐在包厢里看戏的女 宾客了。而且,她的座位恰好在最前面的一席。她的虚荣心完全得到了满足。如果 不是她到哈尔滨来,如果她不是得到了张学良的垂青,那么她即便可以走进这富丽 堂皇的俄罗斯戏楼,也决不可能坐进贵人们的包厢。充其量她只能坐在楼下那人头 攒动的座位上。谷瑞玉坐在包厢里,可以望见近在咫尺的主包厢。她看见张学良正 神气地坐在对面,不时地向她这边眺望着,当谷瑞玉远远望见分别多日的张学良时, 她那颗平静的心忽又激起了冲动的心潮。 张学良远远地望着谷瑞玉。但是他毕竟是位指挥万马千军的陆军少将,脸上看 不出半点反常的变化。他只将目光向谷瑞玉的包厢一扫,很快就移向了另一方。仿 佛他根本就没见到谷瑞玉,又继续和身边的人纵情谈笑去了。 谷瑞玉的心绪自进入俄罗斯大戏楼时起就颇不平静。她从艺多年,始终在红地 毯上以卖艺为生。她的一颦一笑,一腔一曲,从前都是供富商大贾们欣赏的。然而 今天她有幸成为台下怡然自得的观众。她静静地坐在包厢里目不斜视,忽然,她向 对面那座豪华的包厢上望去。发现张学良所坐的包厢里,已经坐满了她不熟悉的男 宾女客,其中坐在张学良对面的是位头戴缨帽,身披金黄色绶带的军人,从那人对 张学良满面阿谀的举止神态来看,此人定是今晚在大戏楼里操办晚会的主人吴大舌 头。因为他身后居然簇拥着七八位盛妆丽女,如果不是吴大舌头这个黑龙江省的督 军,谁会有这么多姨太太呢? 忽然,谷瑞玉的眼睛一亮。她看见在张学良身边静静坐着一位穿裘皮大衣的青 年女子。那女人的气质与众不同,特别与吴督军身边那些珠光宝气的姨太太们形成 了强烈的对比。张学良身边的女人面容清高俊雅,眉毛下有双幽幽的大眼睛。虽在 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里,她仍然静若处女,决然没有一般得志女子那不可一世的趾 高气扬。莫非她就是于凤至吗? 谷瑞玉的心开始沉了下去,从前在没有见到于凤至之前,她尚未如此心灰意懒。 她以为一个辽河边上娶来的女子,充其量也不过是泛泛民间的女人而已。她能够和 张学良结成秦晋之好,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偶然。如果没有张学良父亲的鼎力为之, 谷瑞玉相信张学良绝没有理由舍弃奉天城里那么些有容有貌的官宦人家女儿不娶, 偏去小镇上另寻伴侣。可是如今谷瑞玉却心里发冷,她发现于凤至决非一般寻常百 姓的女子。她那高雅的气质让初见她的人都感到羡慕不已。在仪态万方的于凤至面 前,谷瑞玉有的只是年轻和漂亮,而漂亮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迟早都会消失的。可是 人的气质则是永存的。看到了对面的于凤至,她心底忽然升起了淡淡的悲哀。 没有开场的锣鼓。也没有谷瑞玉来时想看的京戏或评戏,原来吴督军招待张学 良和于凤至的,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节目——俄罗斯大马戏团的精彩演出。当舞台 上出现一个个穿着三角裤的俄罗斯女人时,全场顿时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掌声。原 来那些裸露雪白大腿的女郎,都是今天晚会上的主角,她们都是精明果敢的训兽员。 在她们的指挥下,一只只凶悍无比的山林猛兽:猛虎、雄狮、野狼等都接连鱼贯登 场,它们或钻火圈,或跑钢丝,总之这些训练有素的猛兽到了那些俄罗斯女孩子的 手下,一个个都立刻变成了温顺的小丑。 谷瑞玉的眼睛没在舞台上停留。她不喜欢看那引人发笑的马戏,她想看的是张 学良身边那位高雅清秀的女人。她暗暗将自己与那素昧平生的女子进行比较。当谷 瑞玉发现自己无论从哪方面都不是于凤至对手的时候,她心里开始翻江倒海的折腾 起来。 她在悔恨自己的不知量力,为什么无端轻信了姐姐的话,偏偏要和于凤至去争 夺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位置呢?如果她继续和于凤至相争相比,那么结果只能是败 下阵来。因为聪明的谷瑞玉已经从包厢里看得分明,张学良决非在逢场作戏。他对 身边的妻子于凤至关爱有加。不时与于凤至在悄悄细语,又和她一起拍掌大笑。那 种和谐与默契,如果不是有过多年的感情培养,是绝然不会有的。 谷瑞玉再也不 想尴尬地藏身在包厢里了。她悄悄地离开了座席,然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出大戏 楼的幽暗走廊。她出了大门,才发现外面漆黑一片。戏楼前停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汽 车、玻璃马车和人力洋车。从那些比比皆是的车辆上,谷瑞玉越加感到自己处境的 悲哀。因为这里尽管车辆如麻,却没有一辆是属于她的。于是她只好从麟次栉比的 车海中小心地穿过去,走到漆黑的小道上时,天忽然扬起了霏霏的细雨。 她必须马上赶回马占山的公馆去。她不想继续在大戏楼里遭受精神的剌激。她 想摆脱于凤至带给她的失望和压力。谷瑞玉就这样在下起了小雨的小路上跑着,好 不容易前面出现了一辆人力洋车。她连价也不问一声,就跳了上去,一任那飞跑着 的洋车将她带到一片越来越近的灯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