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返回吉林是为重温逝去的旧梦? 张学良伫立在一艘兵舰的前甲板上。 他眼前是一片碧蓝色的大海,那是令人神往的渤海湾。从远方天际涌来层层巨 大的浪峰,那汹涌而至的浊浪涌来眼底的时候,会让初到葫芦岛监督东北海军下水 的张学良感到心情振奋。他没有想到渤海湾会如此雄浑壮丽,起伏的巨浪排山倒海 般涌向他乘坐的兵舰时,会激起冲天的雪白浪花,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大海的宽博 和辽阔。 这是1924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张学良辞别了谷瑞玉,辗转乘车来到了葫芦岛。 从去年秋天开始,张学良又奉命主持了振兴东北军的第二大战役——组建海军。这 是他继去年在沈阳北大营建成航空部队以后的又一重大军事行动。 “父亲,现在最困难的还不是军费,而是买不到兵舰!”张学良想起多日来困 扰自己的难题,心里就感到愁肠百结。张作霖对他引以为重的继承人张学良提出的 任何主张,大多给予坚决的支持。他曾下令东三省边业银行说:“只要是汉卿操办 海军用钱,那就全力支持。他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哪个胆敢怠慢,军法从事。” 尽管如此,张学良仍感到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在极短的时间里建成一支可供 对北洋军队作战的海军,又谈何容易。从去秋到今夏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几乎日夜 不眠,从前那个喜欢体育和娱乐活动的张少帅,如今在直奉战争失败的沉重压力之 下,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性格。 “父亲,为了尽快适应战争的需要,在购买不到兵舰的情况下,我认为最好的 办法,就是购买外国的商船,然后再借以改装成我们需要的兵舰。”张学良在大浪 的喧嚣中,想起自己最初向父亲提出建议的时候,曾经对此怀有深深的担忧。 “好吧,这个主意真好!我同意,汉卿,你就大胆地干吧!”想不到张作霖竟 对此大加赞许,并且很快让东北军政委员会批准了他向外国购买商船的动议。 张学良感到高兴的是,这个好主意原来竟是谷瑞玉想出来的。他父亲尽管给了 谷瑞玉一个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是不许她在东北政务中参政,可是,谷瑞玉在与 他的接触中,竟在潜移默化中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了军政大事。这是只有张学良一 人知道的。张学良从思想深处对谷瑞玉暗加戒意,他不喜欢她给自己出主意,对她 不时打听自己的军政要事的做法也不以为然。但是当他发现谷瑞玉的见解中有一些 值得采纳的建议时,张学良又身不由己地采而纳之。 此次当张学良为手中纵有巨额军费,却无法尽快购到外国兵舰而深感苦恼时, 又是谷瑞玉在旁提醒了他:“汉卿,外国的商船不是一样坚固耐用吗?” 是的,商船在战时购买并不紧张。既然如此为何不可以先购几艘外国商船呢? 在他的建议得到张作霖及奉军老将们首肯以后,很快,一艘从日本花巨资购得的2500 吨废商船“佳代号”和烟台轮船公司的“广利号”商轮,就从水陆驶进了旅顺港口。 为了解燃眉之急,也为了赶上战争的急需,张学良就重金雇用了日本造船工匠们, 夜以继日地加班加点。不久即在那两艘商船之上各自安装上了长射炮两门,短程炮 四门。到了1923年的春天,张学良终于在渤海湾建成了东北第一支舰队,取名为 “镇海舰队”。 他在舰队形成规模以后,另一项工作就是尽快将他在葫芦岛训练出来的一批精 悍力量,马上投入到这支舰队中去。张学良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为东北建成了空 军和海军,这件事情不能不让张作霖大为欣赏。就连平时对张学良的才能发生过怀 疑的奉系老派人物杨宇霆和常荫槐也不得不暗生惊讶。 “汉卿,你虽然为东北军立了一功,可是我仍然不会奖赏你。”张作霖对他说 :“为什么不奖赏你?就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汉卿,我真为你为东北军建立奇功而高兴,因为如果将来再和吴佩孚作战, 你们就不会像从前那样躲在战壕里挨打了。”谷瑞玉也为此对他大加祝贺,就在 “镇海舰队”刚刚组成的那天晚上,她为张学良在经三路28号公馆里摆了一桌酒席。 张学良理解谷瑞玉对自己的感情,他知道她无时不在为他在军事上的成就感到欣喜。 “不,瑞玉,如果说我为东北海军的组成立了功,那你在其中也有一份不能忘 记的功绩!”那晚上张学良亲自为她斟酒,从他那感激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对谷 瑞玉对自己军事上的理解和支持,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我……我算什么呀?”她微微一怔,白皙的脸庞顿时现出了淡淡红晕。看出 她已被张学良的话深深感动了。谷瑞玉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事关东北军建设的举措中 尽上微薄之力。对他的夸奖,她大感意外,说:“我一介女流,怎敢贪天之功为己 有?汉卿,建海军与我有什么关系?” “有,当然有,可是……”他忽然想起什么,神色马上一变。因他心里又想起 父亲从前对他的叮嘱。于是张学良急忙加以掩饰说:“当然,我希望你成为贤妻良 母。因为在我们的家庭里,最需要的就是贤妻良母了,瑞玉,你可懂我的意思?” 刚感到心里满足的谷瑞玉,忽见张学良又以那种郑重的神色对她说话,心里难 免一怔。她知道又是那个“约法三章”在作怪。想起那个可怕的“约法三章”,她 就时时感到痛苦。现在她不能不说话了:“汉卿,我当然懂得妇道。我也知道不能 和于凤至平起平坐,可是,我总不能永远是游离你们张家之外的人吧?” 张学良那晚的心绪本来很好,没想到又因这一敏感的话题,心里生怒,却又忍 住了,只是淡淡地说:“瑞玉,你为什么要和于凤至相比,其实就是于凤至在我们 张家,也不可以随便参政的。” “别说了,我不想听!”在张学良的面前,谷瑞玉从来都是温柔体贴的女子, 即便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谷瑞玉也能容忍和理解他。但是张学良没有想到在谷瑞玉 的心里,始终还隐藏着一个秘而不宣的神秘王国。一旦他与她灵魂发生碰撞的时候, 就会迸发出不愉快的火花。 张学良心绪烦乱。那天晚上的家宴就因此不欢而散了。谷瑞玉不知为什么竟哭 着回到楼上,冲进了自己的卧室,扑在床上哭了许久。他看出她心灵的深处始终隐 藏着难言的痛苦。这个痛苦的敏感区,任何人一旦触及,她就会哭得痛不欲生的。 “少帅,沈阳的电报!”就在张学良伫立在兵舰甲板上,眺望大海上翩翩飞舞 的海鸥,默默想着心事的时候,忽见侍卫李小四匆匆而至,他手里拿着一封刚刚收 到的电报。张学良急忙拆阅一看,暗吃一惊。原来是谷瑞玉拍给他的电报,只有一 句话:“汉卿,我已去吉林探亲!” 此刻,谷瑞玉正坐在一张椭圆型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映现出一位丽女的颜容。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发现自己又恢复了 往日的娇艳。在沈阳经三路幽居时脸上布满的忧郁阴影,倏然消逝无余,现在她眉 宇间呈现出一股青春的朝气,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吉林唱戏的岁月。当她从镜子里 看见二姐谷瑞馨,正将她那绺浓黑的发辫在脑后拢成了个髻的时候,谷瑞玉忽然情 不自禁叫起来:“二姐,我好像刚刚做了个梦!” “胡说,在张汉卿的身旁,你应该是个幸福的女人,为什么说自己在做梦?” 谷瑞馨在镜子里凝视胞妹的脸色,她感到谷瑞玉确已发生了变化。四妹的颜容略显 憔悴消瘦,她们虽然只分别了一年多,可是妹妹的脸上却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沧 桑之感。 “二姐,从前我在戏文里唱过‘一入侯门深似海’。那时,我对这戏文深刻的 寓意竟无法体会。可是自我去了沈阳才感到,此话写得太让人心酸了。”谷瑞玉在 镜前任姐姐为她梳理发辫,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她心里忽觉十分难过。 她感到在沈阳经三路小楼里住得太寂寞无聊了。去年,经她在张学良面前的据 理力争,终于允许她可到贫儿小学去工作。韩淑秀那时也恰好需要一位义务教师, 这样一来,谷瑞玉就得以每天到那里去上课。 她的文化有限,可是由于多年来在舞台上读念戏文,所以倒也识得许多文字。 在贫儿小学里谷瑞玉充任国语初级课的讲授。但是,仍然有些生字让她憋得脸庞发 红。谷瑞玉又天生的自尊心强,她不好意思去请教韩淑秀,于是就难免在讲课时教 错了许多生字。好在她从小就是个不服输的女孩,在贫儿小学任义务教员的那段日 子里,她虽然感到身上压力重重,但这毕竟要比一个人呆在那幢小楼里好得多。她 可以和许多贫苦儿童们进行感情的交流。 可是,后来她感到再也无法去那里任教了。其原因是,于凤至也经常到那里去 作义务教员。谷瑞玉那时对于凤至既敬又怕。她想和于见面,却又担心见了面会彼 此尴尬。于凤至对她来说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女人。谷瑞玉从前曾在哈尔滨俄罗斯 大戏院里,远远见到坐在对面包厢里的于凤至。现在她多么希望能在贫儿小学里, 和这位东北大学的高材生再见一面。她知道在当时情况下,自己无法前去大帅府和 于凤至见面的。在贫儿小学里结识于凤至当然是她的夙愿。可是,一旦有了面见于 凤至的机会,谷瑞玉又因底气不足而每每避之。 “瑞玉,你为什么躲着凤至呢?其实她早就原谅了你。”好心的韩淑秀发现了 她心中的秘密。每当于凤至来贫儿小学上课的时候,谷瑞玉大多请假避开。于凤至 每次来到这所破陋的小学,都要悄悄左右环顾一番,希望在她的视野里发现那位她 虽早知其名,却从没见面的谷瑞玉。那天,当于凤至从韩淑秀口中得知谷瑞玉也到 贫儿小学上课的消息时,于凤至就产生了与她相见的动念。但是,谷瑞玉却一直回 避着她。 “我不敢看她,我怕……”在韩淑秀的追问下,谷瑞玉总是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去,不敢去看她那双眼睛。 “怕什么,凤至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不会给你难堪的。” “我不担心她给我难堪,如果她给我难堪,反倒不可怕了。我怕的是,她会不 会以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种可怕的眼神。” “瑞玉,不会。你放心,我会对凤至说清情况的,我相信她迟早有一天会包容 你的。” 谷瑞玉听了韩淑秀的话,从心里暗暗感激她的善意。她知道自己现在已成了名 正言顺的张家人,虽然她只是个如夫人,又住在距大帅府很远的外宅里,但是,谷 瑞玉十分清楚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她已经有了正经的名份。既然有了名份,那么 她和于凤至见面就是迟早的事情了。 “瑞玉,你来。”就在谷瑞玉暗暗期盼与于凤至见面的时候,她曾多次暗暗设 计着彼此见面的情景。她不知道和于凤至在一起会是种什么感觉。她知道有韩淑秀 从中玉成此事,于凤至即便从心里对她另有成见,也一定会给她面子的。尤其是在 贫儿小学校里与她相见,身边有那么多义务教师和学生,于凤至决不会对她冷言冷 语的。 那是个冬天的早晨,当惨淡的冬日光影已经偏斜的时候,韩淑秀忽然来到教室 里叫她。谷瑞玉从对方的神情上观察,一定是于凤至来了。她顿时感到了紧张。她 不知自己是怎么随韩淑秀走出教室的,当她来到大庙后边的偏殿前时,发现在一片 午后的阳光里,正有几位学生在大庙前围着一个老师说话。 原来那些学生正在为他们的课后作业,请教一位穿着绿色旗袍的女教师。谷瑞 玉感到心里万分紧张,她已经从女教师那苗条的后影上,意识到她就是自己想见却 又不敢见的于凤至。她在冬天的斜阳里看不清于凤至的脸孔,只能看见她正在认真 地给那几个衣衫褴褛的儿童讲什么。直到韩淑秀推了推身边发呆的谷瑞玉,说“凤 至,你看她是谁”时,谷瑞玉才看见于凤至那双好看的眼睛。果然是她,当年她在 哈尔滨时,她就看过这对妩媚的眼睛。那时她是远距离观望,而今天她们竟近在咫 尺。 “哦?你好!”于凤至也认出了对方。她知道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发髻高 耸的陌生女子,定是她久闻其名却未得一见的谷瑞玉。她站在光影里定定打量着谷 瑞玉,那眼神中并没有韩淑秀担心的嫉妒与蔑视。 “大姐,”谷瑞玉在于凤至面前,尽量想保持着她作为女人的自尊。她不希望 在她面前现出丝毫让对方看不起的自卑。她更希望自己从那时起,就和于凤至能成 为彼此推心置腹的姐妹,以求共同辅佐张学良即将开始的建军大业。但是,谷瑞玉 很快就失望了,也不是于凤至对她有什么不恭,而是她那种高雅的气质让谷瑞玉感 到心里不安。尽管她知道于凤至是出身于小镇上的大粮户,并不是沈阳城里的高官 显贵之女,可是谷瑞玉仍然感到于凤至与自己大不相同。特别是她那瞧着自己的目 光,更让谷瑞玉心里难过。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为什么,尽管于凤至对 她以友善相待,谷瑞玉仍然感到她目光中含有某种让自己心里不平衡的意味。 谷瑞玉就在于凤至的连声招呼声中不辞而别。从那天起,她发誓再不到那座给 她乐趣的贫儿小学里去教书了。因为她担心在那里教课会再遇上她。谷瑞玉与其害 怕于凤至那双居高临下的眼睛,不如说畏惧对方那股清高自若的气质。 从前,她曾多次希望和于凤至见面,又梦想有一天能住进大帅府,名正言顺地 作她的如夫人。可是,自那次在贫儿小学和于凤至见面以后,谷瑞玉再也不敢作那 不切实际的奢想了。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于凤至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她感 到和于凤至在一起,时时会有种难言的压抑感。 重新回到那种困锁深居的状态后,谷瑞玉又感到她无法适应。在这种情况下她 忽然想回吉林。在吉林的二姐已经多次来信要她到长春去。在寂寞难忍的时候,她 甚至希望重回当年唱戏的吉林看看。 松花江边毕竟留下她许多美好的回忆。她是在那里泛起爱的涟漪,也是从那里 和张学良走在一起的。如今她感到和张学良虽然建立了事实上的婚姻,可是她忽然 又觉得,从前梦想和不惜一切代价为之追求的生活,竟然会索然无味了。张学良并 不像一般奉系军阀那样,终日以纵情酒色为乐。他是个以军事为己任的有志男儿。 任何漂亮的女性都不能永远占据他的心,充其量只能作为他为事业奋斗的一种陪衬。 当然,她谷瑞玉就更不可能左右少帅的行动。 谷瑞玉嫁进张家以后,才省悟到作为张学良夫人的艰难。她如若继续维持这种 婚姻,就必须做出巨大的牺牲。这种牺牲首先是自己对外界的无情隔绝,而在舞台 上度过了青春岁月的谷瑞玉,显而易见对这幽居的贵妇人生活无法适应。在这种情 况下,她终于向张学良提出了回吉林的请求。 “好吧,你可以回去。”出乎谷瑞玉的意料之外,不希望她在沈阳抛头露面的 张学良,并不反对她去吉林探望二姐谷瑞馨。他通情达理地说:“瑞玉,我知道你 在沈阳过得很寂寞,也知道你多么希望重新恢复从前那种生活。因为你是个喜欢和 外界接触的人。可是,在沈阳你必须要这样保持独门索居的状态,这里是东北的政 治中心,你如果经常外出,或者和各界多有接触,很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现 在你想回吉林去,就到那里散散心吧。” “如果你能陪我回吉林该有多好。”谷瑞玉又提出了进一步要求。 “那不可能,瑞玉,我现在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张学良叹息一声说:“战争 随时都有可能打响,而东北军再也不能成为吴佩孚的炮灰了。为了争回东北军的志 气,我必须不惜一切才行。因为我毕竟是张作霖的儿子啊!” 谷瑞玉没想到张学良和她说完这番话的当天,他就又去了葫芦岛。 她面对的仍是宽大空旷的经三路公馆。三层小楼里富丽堂皇,只是无边的寂寞 不时的向她袭来。她再也无法困居在这幢小楼里了,她必须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新 生活。她不想继续去做张学良的如夫人,她又想起了从前在吉林时唱红了江城半边 天的难忘岁月。 谷瑞玉决定马上离开沈阳。在奉长铁路上只乘了几个小时火车,她就来到了长 春。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亲切,多年前她只身从天津闯关东的时候,也是这样只 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的。见到二姐谷瑞馨她就忍不住哭泣起来,一年多时间对她来 说仿佛就像经历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和悠远。吉林长春在北方虽然是个落后的城市, 与繁华的沈阳简直无法相比,可是,谷瑞玉却喜欢这里。她当年从天津初到东北, 就是在这里落脚的,后来她离开长春去吉林唱戏,才让自己真正成了个独立的女子。 如今当谷瑞玉再次来到长春时,她心里就有种难言的感慨。 “瑞玉,你在那里想什么?”谷瑞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冥想。谷瑞玉急忙 抬起头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已在二姐的精心梳理下,变成了一位风情万种、娇艳 可人的丽女。当年在吉林唱戏时的风姿又回到她的身上,谷瑞玉感到在姐姐面前, 从前的洒脱和开朗性格竟又复苏了。她忙向二姐一笑:“不不,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可你为什么要落泪呢?”谷瑞馨忽然发现她脸上挂了一滴泪。 谷瑞玉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用帕子拭了泪渍,不好意思地掩饰说:“没、 没什么……” 谷瑞馨不得不认起真来:“四妹,是不是张汉卿他欺负你?告诉我,如果他真 敢欺负人的话,我可坚决不依他。当年你情愿放弃在吉林日进斗金的戏不唱,随他 去钻黑龙江的深山老林,图的是什么?难道就为了受他的气吗?” “不,不对,二姐,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谷瑞玉重又换了笑脸,极力掩饰心 里的慌乱说:“没什么,我是因为见了你心里高兴,所以才落泪的。这是高兴的喜 泪,你为什么要想到汉卿身上去?” 谷瑞馨从小就熟悉四妹谷瑞玉,她知道她是个有心计又有涵养的姑娘。写在她 脸上的种种不悦,说明她不适应沈阳的生活。 “四妹,你不必这样将委屈都自己一个人独吞。其实我早已经看得出来,你嫁 到张家以后,日子过得并不如意,是吧?” “不不,二姐,我在沈阳过得很好。”谷瑞玉虽然感到在沈阳经三路公馆里的 日子有些寂寞,可是她觉得在姐姐的面前说不出口。二姐当年希望她与张家喜结连 理,本是一种好意。可她不好意思再将自己的种种不适,作为厌倦婚后生活的理由。 所以她以笑容加以掩饰,说:“张汉卿对我很好,他很关心我、爱护我,只是他太 忙了。” 谷瑞馨见她不肯直说,也就不再追问,当即叫司机将汽车开到外面门廊下,她 和四妹谷瑞玉一起上了车,直向城里的关东大戏院驶去。 大戏院里座无虚席,鲍玉书早已为她们姐妹订好了包厢。 “谷小姐,你难得再回吉林啊!”一个像笑面虎般的男人,紧随在鲍玉书的身 后,出现在谷瑞玉和谷瑞馨面前。原来他竟是当年为谷瑞玉和张学良从中搭桥牵线 的省督办公署秘书官冯德立。他见了谷瑞玉急忙躬身陪笑,早不见了从前那种倨傲, 连连说道:“少帅他别来无恙?” “汉卿很好。”谷瑞玉不想和冯德立这种趋炎附势的人多话,只对那躬着腰身、 满脸陪笑的冯德立敷衍了一句,就随二姐走进了鲍玉书为她们订好的包厢。在这里 可以俯瞰这座偌大的舞台。 锣鼓声急剧地敲响了,谷瑞玉的心情也随着大幕的徐徐拉开而激动起来。她已 经许久不曾看戏了。自从一年前由冯德立秘密送进沈阳以后,她始终再没有外出看 戏的机会。张学良特别不希望从前以唱戏为生的谷瑞玉,再次出现在各界相聚的梨 园场上。虽然谷瑞玉多次向他提出看戏的要求,可都被张学良委婉地拒绝了。 他对她说:“瑞玉,你是从梨园里出来的,什么戏你没听过呢?暂且最好不要 到那种场合去,如果一定想听戏的话,我派人给你送来一些唱片就是了。” 谷瑞玉知道张学良担心她的公开露面,会让一度喧嚣不止的“谷瑞玉风波”再 生波澜。她知道他是希望自己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保持着寂寞隐居的生活状态,对他 的发展有利,他也希望自己从此真正远离从前的那种生活。如今,当她坐在二姐身 旁听戏的时候,谷瑞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环境中去 了。 二姐请她看的是北京小戏班演出的程派戏《锁麟囊》,这是北京一个不出名的 小剧团的演出,剧中的角色虽然都是二、三流京戏演员,可是,许久不曾看戏的谷 瑞玉却听得如醉如痴。 谷瑞玉听着台上的戏文,就想起张作霖在沈阳大南门帅府里操办的那场规模宏 大的寿庆。那些从北京请来的梅、程、尚、荀等四大名旦,他们前来沈阳唱堂会戏 的时候,街头上的老百姓都可以从放送器里听到他们的优美唱腔,然而惟有她谷瑞 玉却无法一饱戏福。她不但没有进大帅府听戏的机会,甚至到大街上去听戏也不可 能。谷瑞玉想起这件事情,心里就生起无限怨尤和悲愤。她想着想着,随着舞台上 剧情的变化,谷瑞玉的心情越来越不好,后来她竟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