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剧本排演生活(1) 这个题目实在不通之至,然而它说的却是事实。 稍知文艺理论基本常识的人都知道,生活是文学的唯一源泉,这是毛泽东《在 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特别强调的观点。我一向相信这个论断,也经常在课 堂里加以宣传,却不料在现实生活中,碰到了完全相反的情况:不是文学按照生活 的实际情况来创作,而是要生活按照编造好的剧本来演示,而这个剧本,却又是拙 劣的仿制品。 张春桥碍于毛泽东对于“炮打”事件所作的“无事”的指示,在第二次炮打之 后,一时不好发作,但凭他的强烈报复心,此事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红革会的 账一定要算”,是他们内部的共识。但在“一打三反”运动中,被他揪出来大打特 打的,却不是“红革会”,而是“胡守钧小集团”。这事看来有点奇怪,其实却反 映出张春桥们的工于心计。盖因“红革会”被中央文革小组的特急电报点名之后, 已成为众所周知的炮打张春桥的代表,如果将他们作为反革命集团大整起来,不但 外界多所议论,而且在毛泽东面前也不好交代,而实际上,“炮打”的罪魁祸首却 是胡守钧和他的“孙悟空”战斗组,这一点,上海之外的人不大晓得,毛泽东也未 必知道,所以选择“胡守钧小集团”作为重点打击对象,最为相宜。何况,“红革 会”人多势众,打击面过大也不很策略,而胡守钧这一派人数最少,对他们动手, 也符合“打击一小撮”的要求。 但是,以炮打张春桥的问题来治人反革命罪,不但太明显,而且也难以定案, 必须另找名目才行。当时最严重的罪行,是反对毛主席、反对毛泽东思想,还有篡 党夺权之类,但胡守钧们又没有此类罪行,于是只好胡编乱造一些剧情,大小事情 都往这方面挂靠,迫使被整者承认,要他们在生活中演出剧本中的故事。只可惜这 个剧本不是原创的,而是模仿1955年批判“胡风反革命小集团”的语调和场面,只 不过把其中的人名更换一下而已,这就显得格外滑稽。如果要说有什么创造的话, 只不过是移植了别的剧本的情节和人物而已。例如,我这个“刁德一式的黑谋士” 的角色,就是从当时广为流传的“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搬过来的,但同时又 要我兼任“长胡子的角色”,则是根据张春桥要抓“黑后台”的要求而附加的,至 于这两个角色并在一起,是否合乎性格逻辑,则在所不计也。所以这模仿实在过于 拙劣。 但我们却只好按照他们模仿、拼凑出来的剧本来演戏,不是在戏剧舞台上演戏, 而是在政治生活中演戏。当我发现自己被迫按照派定的角色在演生活之戏时,很有 些愤慨,但事后略一涉猎中国文网史,却发现此类故事有着相当的普遍性。我本想 对这个案件作一全景式的描写,以为或能有助于人们对某种社会现象的认识,看一 个冤案是怎样罗织成的,但当时的众多演员都已星散,有许多已经出国定居,无法 寻访了,于是只好以个人的经历为线索,写一点自己的感受。 淘金者眼中的火鸡 1970年,春节刚过,一场新的政治风暴突然袭击复旦园。“一打三反”运动开 始了。 上海市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要在复旦大学搞试点,抓典型,然后推向全市。于 是复旦再次成为上海政治运动的中心,成为市民们目光凝注的焦点;复旦师生员工 们的压力也特别大。节日的余温立刻一扫而光,拜年时留下的笑容陡然冻结在面孔 上,瞬间又化为惊惶的表情。 何谓“一打三反”?当时就有点模糊,至今我仍讲不出它的全称。这无关紧要。 要紧的是这场运动的实质和打击方向是很清楚的,当时掌握复旦生杀大权的工人毛 泽东思想宣传队队长张扣发曾以明确的语言宣布:这场运动是要打击新生的反革命 分子。他在大会上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手头至少掌握了一打以上的反革命集团 情况,零星的反革命分子还不算在内。” 人们不禁发生疑问:总共不过万把人的学校,能有这么多反革命分子吗?而且 还是新生的?然而脑子里打着这种问号的,大抵都是书呆子,他们犯了知古不知今, 知常不知变的错误。要知道,那年月阶级斗争天天讲、时时讲,讲得人们昏头昏脑, 停下课来年年斗、月月斗,斗得大家眼睛发红,只要上峰一指点,有些人就会产生 幻觉,在眼前幻化出许多反革命分子来,就像卓别林主演的电影《淘金记》中那个 饥荒了的淘金者,眼睛一模糊,就把他的伙伴幻化为一只火鸡,并且想要把他打死 来充饥。至于工宣队、军宣队和革委会的头头们,由于官运相关,前程所系,更是 打得起劲,抓得过瘾。他们此刻的心情,有如与王胡比赛捉虱子的阿Q ,一门心思 只想捉得多,捉大个的,至少不能输给那个不起眼的王胡,否则就有点“太妈妈的” 了。于是,在这“遍地英雄下夕烟”的美丽国家里,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的洗礼,到处都冒出许多新生的反革命分子。 人们常常埋怨我们的机构办事效率太低,说它批一件公文要盖十几个乃至几十 个公章,办一桩小事也要拖一年半载。这话自然符合实情,但万事不能一概而论。 据我的观察,大凡要办成一件与民有益的事,如加工资、提职称、分房子,或者平 冤狱、摘帽子、退还抄家物资等统称“落实政策”之事,那是办得很慢的,因为要 慎重,不能草率从事,以致使人有如大旱之盼云霓,却又久等不至。但是,一碰到 抓阶级斗争,搞运动,整人关人等事,其办事效率却又神速得惊人,“最高指示” 不过夜,上级命令马上贯彻,雷厉风行,遍地开花,几天之内,一场声势浩大的运 动就全面地铺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