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一九四七年秋天。 我突然收到滁县警察局东门派出所表哥的来信。拆开一开,原来是表哥转来 的一封信。 此信是我的祖籍安庆怀宁县丁氏家族的一个叫仁壁的老先生寄来的。这位仁 壁先生是我的父亲的老师,按家族的排行来讲又是我的伯父。来信除了表达思念 之情外,还希望我尽快回去料理祖传的一份家业——一石零五升种的水田(约六 亩)和一片山地。 收到这封信,让我意外的激动。五岁丧父,十一岁丧母,十八岁相依为命的 祖母撒手人寰,这封信让漂泊异乡孤苦无依历经磨难的我,突然有了一种难以抑 制的思乡之情。那个自从曾祖父移民滁县之后几十年三代人都没有回去定居的老 家,如一瓶陈年的老酒,飘溢出醇厚的乡愁,诱惑着我回归的渴望。 或许这封信也只是一个契机,一个导火索。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已经厌恶了 宪兵营的生活,从新兵入伍在南京下关生活锻炼时的劳役体罚,到无锡惠山军事 政治训练时变戏法的侮辱,再到今天杭州宪兵营机关缮写员时的木笼囚禁,我已 经尝到了生活的滋味和做人做事的艰难。 难道生活真的就是要什么就没什么吗?难道活着就是没什么又要什么吗?这 种滋味在心灵的深处,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表现得尤其明显。一种从未有过的孤 独,一种走遍大地的孤独,在我二十岁的生命里,如泉汩汩地涌出来,血液一样 流遍了全身。我第一次迫切地渴望着感受家的呼唤,家的温和,家的温柔,家的 温存,家的温情、家的温馨,家的温暖…… 回家吧? 回家吧! 我跟自己说。 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 我下定了决心,揣着这封老家的来信,来到了唐育之唐营长的办公室。 宽宏大量的唐营长极有人情味,体谅我的心情,批准给我一个月的假期,回 滁县沙河集探亲。 一九四七年九月的父亲,穿着一身潇洒的黄色宪兵军大衣,脚蹬宪兵靴,头 戴船形帽,潇潇洒洒威风凛凛地回到沙河集,那派头真是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 父亲回到沙河集,首先去看了他的妻子张淑兰。这个行动,是父亲结婚三年 半以来少有的。 这个时候的张淑兰已经不是两年前的张淑兰了。肌肤白皙,身材匀称,眉清 目秀,窈窕端庄,这些形容词已经在他的妻子身上长出来了。父亲似乎一下子从 这个以前从未找到感觉的妻子身上,找到了一种作为丈夫的责任,找到了一种家 的呼唤。父亲突然发现,这个自己不曾爱过的女孩如今变成了自己的女人,而她 已经是他就要回的家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九月的沙河集,天高云淡,父亲带着他刚满十九岁的妻子张淑兰,开始了回 家的征程…… 从一九四六年四月离开滁县,到一九四七年九月回到沙河集又离开,父亲一 年半的宪兵生活结束了。然而,这一年半的磨难并没有结束,这段当宪兵的生活 经历像一个更大更隐蔽的绊脚石,在十年后的反右斗争中和二十年后爆发的世界 上绝无仅有的文化大革命中,让一辈子信仰共产主义并积极要求入党而且比许多 党员干了更多应该是或者像是党员干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被敬爱的党组织吸 收的父亲,栽了更大的跟头,坐进了大牢,差点丢了身家性命。现在回想起来, 那感觉如果用什么语言来形容的话,可能就是“用热脸凑了个冷屁股”。这是后 话,打住。 父亲回家的路就是一个逃兵的路。 这次回家,让父亲没想到的是,他真的成了一个逃兵。 一回到老家,那位写信给父亲的仁壁老先生,看中父亲的胆识和才气,苦苦 哀求父亲不要再回沙河集再回杭州当什么宪兵,而是请父亲帮他这个户尊料理家 族的各种事务,支撑门面,以求家族兴旺发达,对得起列祖列宗。年轻气盛耳朵 根软的父亲经不起先生长辈的规劝,毅然留下,做了逃兵。据说,在一个月后, 唐育之营长还专门派两个宪兵到沙河集,来抓父亲。好在父亲早已回到了安庆怀 宁。逃兵是要杀头的,父亲躲过了一劫。 灰黑色的货车徐徐开动了。 父亲带着妻子张淑兰挤进了这露天的老火车。 这一天,喀嚓喀嚓的铁轨载着我的父亲母亲和他们没有爱情的婚姻起程了。 穿着宪兵制服的父亲站在货车上穷苦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 而那个没有回去过的老家,就像一盏灯火在远方跳跃着,吸引着他…… 这是父亲第一次带着他的妻子第一次离开家乡离开自己的出生地独自远行, 一切是那么的遥远而又新鲜,陌生而又好奇……一排排熟悉的房屋一个个熟悉的 村庄,都擦着地面向身后飞去,一轮朝阳正冉冉地升起,秋雾蒙蒙,秋风习习, 秋水依依…… 父亲的恋爱时代,到此结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