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上班,我眼珠子还是红的。进了办公室,看见好几个人围在一堆窃窃私 语,贼头贼脑的样子,见了我都散了。我拿起一份文件拍打着桌子上的灰尘,坐下 来抽了根烟,琢磨着一会儿的演讲。那份演讲稿是我从网上扒下来的,翻着看了半 天,觉得用词很恶心,改又没法改,只好随它去了。 半个月以前,我们科的付科长跟我说,单位要动人了,这回征管科的那个老太 太肯定得下,他串上去,空一个副科长,答应帮我做做工作。付科现在是名副其实 的副科长,却最不喜欢别人叫他付科长,我是个愣头青,偏要这么叫,他也没办法。 好在我俩关系不错,平时没少在一起吃饭,下去搓油也常常是搭档。有时候他 兴致好,也让我带他出去找女人,不过要相对隐蔽些,先在宾馆或者洗浴中心开个 房等着,我把人给他发过去。付科在家是模范丈夫,又能干又听话,单位发点福利 就往老丈人家送,很会来事儿。他老丈人是财政局的副局长,所以付科泰山障目, 不见丑女,毅然娶了那个又丑又任性的老姑娘。这女人最好拿腔做调地冒充文化人, 还好当着外人撒个娇什么的,我见识过几回,比较毛骨悚然。 猛一听付科说这话,我有点奇怪。当官这事向来跟我不搭界,他为什么偏偏找 上我,还如此郑重其事?回头一想,还真有点一语点醒梦中人的意思。我混了这么 多年,现在连女人都厌倦了,也该找个事干干了,况且机关这地方,向来是小人物 的地狱,这些年我虽然很刺头儿,也受过不少腌臜气,都是因为自己是个平头百姓。 能弄个职务干干,也伸伸腰,自由点。付科跟局里几个领导关系都不错,传说 他有一次陪局长出差,给人家洗了一回裤衩子,回来就提了,是不是真的不知道。 反正到了这时候,他多少能说上点话,我这些年也没怎么要求进步,猛一用心,闪 得腰疼。平时脾气也臭,有时候像毛驴子,有时候像三岁小孩,基本没什么人缘, 只有靠他了。征管科权力比较大,副职也算是个肥缺,这回要是上不去,以后就更 难了。 正胡思乱想着,付科进来了。我赶紧上烟,付科说,昨晚又开会了?我坏笑着 说,会开得很没劲,就到会了两个人,发言不精彩,反响也不热烈。我们两个心照 不宣地笑了一会儿,付科说,真羡慕你们这些小青年,多自由啊,你看我,有贼心 也没贼胆,怕老婆怕惯了,硬不起来。我说,我也不是小青年了,这不也三十多了 么。付科说,可不,也该整个职务干干了。这回要是成了,咱俩还是一条线,干活 也合手啊!我说,那倒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整上啊?我这人也不太招人待见。要 不我再找找头儿去?付科连忙说,没事没事,我都给你说了,不用找,基本上基本 上。 开会了。参加竞聘的人一个一个过堂,演讲,测评,投票,都是老一套。这些 年没往人前挤过,猛一轮到我,还真有点紧张。结尾的地方挺煽情,念得我浑身直 起鸡皮疙瘩。总算念完了,上边下边都没什么反应。我一拳打了个空,讪讪地下来, 感觉自己正在正午的步行街上裸奔,满世界全是眼睛,连躲一下的地方都没有。 最后是领导讲话,大一二三四小一二三四的,讲了好半天,我在下面连着接了 好几个电话,领导在台上冷着眼看我。先是秋红来电话,说孩子感冒了,问我有没 有时间去买点药,我没好气地说,我哪有时间?你就顾着看电视剧,孩子把被都蹬 地上去了,能不感冒吗?秋红说,那你干嘛呢?我说,不是参加竞聘吗。秋红哦了 一声就撂了电话。接着雷强来电话,说明天外地要回来个同学,他想招待一下,问 我能不能替他结一下帐,说完就嘿嘿地乐。我说你嘿嘿个鬼呀,以为我是比尔? 盖 茨啊?雷强说,不是这么回事吗,最近我那点钱都因故死于泡妞了,你反正不用自 己花钱,帮我抓一把冤大头呗!怎么说也不能在女生面前丢份儿不是?我说行了行 了,我开会呢。 散了会,领导们接着开党组会,门关得死死的。大伙儿谁也不走,都假装正经 地坐着,不咸不淡地说话等消息。我五马倒六羊地归拢着桌子上的文件,心里乱七 八糟的,总觉得这事不像是我干的,好像我更应该醉醺醺地歪在歌厅的沙发上,搂 着窑姐儿唱歌。这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我突然觉得就算这事成了,我也未必 会高兴。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很奇怪,坐着抽了好几根烟,昨天晚上的情绪又来 了。 按说,这么大的事应该跟老婆说说,研究个路子,至少鼓鼓劲,可是秋红向来 万事不管,跟她说了也是白说。我那些旧情人,又个个没什么文化,想起来真臊得 慌。其实我也犹豫过。我也知道,当官这事,一旦上了贼船就下不来,有了第一步 就有第二步,我这操蛋脾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翻船。可能是和当初结婚时的心态 差不多吧,看见别人紧锣密鼓地准备,鬼鬼祟祟地东跑西颠,各村都有高招,我还 是有点坐不住。这就像一个失重的梦,全世界都在上升,只有我手忙脚乱地坠落着, 就是路过一缕炊烟我也得抓一把。再加上竞聘志愿报上去以后,付科又找我谈了一 回,说我希望很大,他肯定帮我。我让他说活了心,没来由地惦记起来,到底让这 个枝头上的副科长成了一块心病。 半个小时以后,小会议室的门终于开了。消息像长了脚的蟊贼,就地土遁了。 一个同事出去打探回来,我装做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定的?同事说付科升了, 这回是正科了,得好好宰他一顿。我说是征管科吗?同事点头,我说老太太退了? 那副的呢?同事神秘地凑过来说:猜!我有点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说,我怎么猜 得着啊。同事色迷迷地说,告诉你吧,是肖丹丹! 我嘴巴张得老大,像一条上了岸的鲇鱼。同事捅捅我,推心置腹地说,王典, 你看你平时挺社会的,怎么一到这时候就糊涂呢?这种事,你要么别争,要争就来 个刺刀见红,这大好河山,镶金边的椅子,你以为是谁都能坐的?你都多余跟这娘 们儿争,你不知道她和付科是啥关系啊?付科追她都半年了,竞聘的事都是他帮着 操办的,估计付科这回肯定能得逞。以后人家名正言顺了,一正一副,双宿双飞, 一边干事业,一边互相干,还不爽死!还是老娘们儿有优势哈,咱们要是能做个手 术,在大腿上割一口子,八成早就上去了。 我嘿嘿乐了,可能乐得挺难看,同事端详了我一会儿,借故走了。我恨得牙根 痒痒,浑身发热,拿起那份演讲稿,揉成一团,嗖的一声扔到墙角去了。妈的,敢 玩我。原来是缓兵之计,怕我和那娘们儿争,先稳住我再说。平时在一起亲如兄弟, 那是好日子,安稳日子。一遇到名利和女人,就地解体,三十六计都给我使上了。 我说那娘们儿怎么有事没事就往我们科跑,付哥付哥的叫得那个亲热,好像是 她亲哥一样。这么简单的路子,我居然上当,都怪我整天喝得神魂颠倒,拿什么也 不当回事。这回好,光腚推碾子,丢了一圈人。我枉在风月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想 不到被这一对奸夫淫妇给耍了。 当不当那个小官不要紧,关键是寒碜。我瞥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我穷凶极恶, 像个地地道道的流氓。 正生着气,大龙来了。大龙是我在黑社会上的一个兄弟,比我小几岁,真正的 流氓无产者。大龙剃了个寸头,穿了件黑背心,一身的块儿,很像DVD 上那些古惑 仔。一进屋,大龙就看出我有事,连忙问我,老大,怎么了?我扔给他一根烟,说 我让人给玩了。大龙斜着屁股坐在桌子上,说有这事?谁他妈这么大胆子啊?告诉 我,我搞他去。我已经平静了很多,说,你先别急着搞,慢慢来。就把竞聘的事跟 他说了。大龙听完,兴致勃勃地说,*****,他这不是想住院吗?我说,别直 接动手,来点高智商的,他们兵不血刃,咱们也得来个暗渡陈仓。附耳过来…… 我一边说,大龙一边挠着光光的脑袋乐,到最后直拍桌子,说老大,你都能干 导演了你都!我阴险地笑笑说,你去吧。 大龙刚走,付科就进来了。看得出他是有备而来,一张小脸绷得贼紧,好像正 默默地背着台词。我端坐着抽烟,冲他笑了笑,他有点毛,说兄弟,这事整的,有 点那个什么。谁知道肖丹丹能上去啊,她才上班几年?肯定是背后有人替她使劲。 我大度地说,付科,不不,现在是正科了,别想那么多,没成就没成吧,不耽 误吃,不耽误喝。肖丹丹不错,别看小,懂事。付科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像叮了 只蚂蝗。 我呵呵乐了,慢慢地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付科吓得往后一躲,把墙角的脸 盆架都带倒了,水洒了一地。我哈哈大笑着说,怎么了,这么紧张?付科强笑着说, 兄弟,我可尽力了啊。我说,这话说的,我还得谢你呢,有时间把肖科一起约出来 喝一下,夸夸官么。付科连连摆手,一边往外退一边说,我请你,我请你。 付科走了,我也往出走,一边打电话约人吃饭。走廊里回响着我们俩的脚步声, 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我心里很不舒服。如果我曾经把付科当朋友,那现在我在单 位里唯一的朋友也没了。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导演,这出戏再怎么好看,其实最后 输的还是我。 晚上刚喝完酒,大龙的电话就来了。上来就乐,好半天才说,老大,太热闹了。 我不动声色地问,主要演员表现如何?大龙装腔做势地说,相当专业。我说, 电话里说不方便,你过来吧,我们上巴那那说话。 我刚到巴那那酒吧,大龙就来了。我给他要了块黑森林,他也顾不得吃,手里 挥舞着刀叉,眉飞色舞地讲上了。大龙说,老大,还真让你说中了,这俩狗男女真 就急着往一起凑,刚下班就勾搭成奸了。这付科先去了川府楼,找了二楼一个僻静 旮旯等着,不一会儿那姓肖的娘们儿就来了,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这傻逼一脸是 笑,仰着脸瞅人家,哈喇子都快掉盘子里了,那个肉麻呀,这付科的名儿是没白叫, 改天给他调医院去当妇科主任得了……俩人没少喝,还频频举杯,这是他妈的庆功 哪。等他们喝差不多了,我找那俩小姐就出场了,别说,这俩演员真不错,假装从 那儿过,一看,哎呀这不是付哥么! 大龙捏着个嗓子,学得挺像回事。我哈哈大笑,让他吃几口再说。大龙说,不 行,我不说完得憋死。这傻逼当时就懵了,说你们谁啊?一个演员说,付哥,这才 几天啊就不认识了?那回不是我们俩一起陪的你吗?你讨厌死了,非要……这傻逼 急得不行,脸红脖子粗地说,你你你们哪儿的啊?俩演员说,我们逍遥阁的呀,哎 付哥,你这可就不爷们儿了,敢情穿上裤子你就不认帐啊?这傻逼怒了,说,什么 逍遥阁?我没去过。俩演员说,知道你把午夜情那个小红给包了,可也不能不管我 们姐俩啊,正好我们还没结帐呢,付哥你给结了得了。这傻逼慌得直跺脚,也顾不 得那么多了,转身跟那姓肖的娘们儿一个劲儿解释,那娘们儿连吓带气,站起来就 要走。俩演员追上去说,妹呀,咱们都是干这行的,容易么?他差你小费不?付科 急了,刚拍上桌子,埋伏的几个兄弟就上去了,说大哥,嫖娼没啥毛病,不给钱可 不对了啊,你看那天那事咋整吧?那傻逼还硬呢,掏出手机要找人,一个哥们儿更 他妈有才,说你还想使手机顶帐啊?谁他妈要二手的啊?两下整潮了,这哥几个冲 上去,对他进行了毒打。 我笑得岔了气,说大龙你真行啊,打哪学来的词儿啊,还进行了毒打,太他妈 生动了也!大龙往嘴里塞了一口蛋糕,两颊鼓起老高,含混不清地说,对待文化人, 就得给点待遇,不能太俗不是。 看来我导演的这场戏挺成功,付科的小情人要飞了,又遭到了毒打,单位领导 和他老丈人、老婆马上就能知道这事,他算是完蛋了,洗多少裤衩子也没用了。我 看着埋头吃蛋糕的大龙,又笑了一会儿,突然笑不动了。扭过头去看窗外,对面饭 店里正往出走人,霓虹灯影下边,一大帮醉鬼你送我让的,挺大个老爷们儿,踉跄 着往人家怀里扎,俩人搂脖子抱腰地说着知心话。我想起这饭店,一个星期之前我 和付科就在这喝过酒,那时也跟一个娘生的似的,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转过头 叫服务生给我来了一杯啤酒,闷着头喝了起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