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雪到半夜时就停了,天一亮,又被踩成黑色,冬天只探了探头,又回到了深秋。 与林蓦的重逢使我欣喜,想不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小小磨难,拉近了我们之间顽固的 距离。那微妙的一抱,使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乱世里的苦命夫妻,苦难越强大,爱 得越坚韧。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要让那个预言里的影子变清晰,变成活生生的一 个女人,再也不被风吹散。我知道,林蓦给我买的书还在她手里,这是一个机会。 我给这个机会设计了很多细节,这些细节的开始是林蓦的电话,下午刚上班,她的 电话就来了。 林蓦的声音很轻松,她说,王典,书在我手里,想什么时候要?我说,现在。 林蓦说,那你到我学校来啊?我说,不怕我流氓闹校吗?林蓦笑着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请你吃饭吧。林蓦说,这么快就回请啊,不就几本书么。我说,真的林蓦, 离这儿七十公里有一个湖,那儿的鱼特别好,不如我们一起去吃吧?林蓦说,找个 地方喝喝茶不好吗,干嘛跑那么远?我说,我有车,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到了,路上 还能看看风景。你看,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再不出去走走,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林 蓦犹豫着,我说,怎么不说话了?林蓦轻轻地笑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在步行街 等你。 开着那辆借来的破吉普去接林蓦,我突然有点不自在。本来,我对这次食鱼之 旅充满了信心,现在,只因为她在电话里的轻轻一笑,我就几乎崩溃了。我们之间, 真的注定要这么远远近近地纠缠下去吗?真的每走一步都那么艰难吗?想起那次旧 厂房的拥抱,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来了。录音机开着,还是陈慧娴的那些老歌,一 字一句如雨点打在我心头,溅起一串串尘埃,混沌而空虚。 车到步行街,林蓦还是等在那个华表下面。她今天穿了一件对襟的中式上衣, 头发盘成一个髻,别着个木头簪子,纤细的脖颈露出来,洁白如玉。看见我来,她 转身招了招手,一个女孩从一家服装店里跑出来,一路回头说着什么,一边向我这 边张望着。她高挑身材,栗色短发,紧巴巴的小衣服,短短的牛仔裙,笨笨的男孩 靴,风风火火,像个从QQ上跳出来的卡通人物。那一身短打扮在这样的季节里十分 稀奇,也十分抢眼。我下了车,林蓦说,王典,给你介绍,我妹妹林然。我呆板地 伸出手,认出她正是我那天在饭店里看到的女孩,当时我喝醉了,差点把她当作林 蓦。林然凌空和我拍了一下手,快活地说,嗨,王哥!我说了句你好。林蓦说,我 们这就走吧?林然也去,三个人热闹点。我愣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上了车。林 然拉开前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砰地关上了车门。林蓦坐在后面,车子 慢慢开出了步行街。 我目视前方,专注地开着车,心里呼啦一下蒙上了一层雾。这个变化太突然了, 看来我的计划已经提前破产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真不知道该怎么过。突然有一种 不好的预感,也许林蓦一直在对我设防,昨天那一抱只是激于义愤,今天她就后悔 了,又不知道该怎样拒绝我,所以才拉上妹妹,把两人世界变成了三人行。更糟糕 的是,也许在她看来,吃饭也好,办正事也罢,我无论干什么都是有目的的,都是 精心设计好的陷阱,是要把她骗上床才收手。但愿林蓦不是故意要这么做,这只是 个偶然,但愿自己不要像个孩子一样失态。 这时候林然的手机响了,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和谁讨论起某种牌子的化妆品,倒 正好填补了沉默的空白。我用余光打量她,她和林蓦的确很像,就像年轻一点的林 蓦,只是漂亮得更尖锐些,娇嫩的脸上青春洋溢,表情丰富,看不出一点心事。林 蓦在后面小声问我,不好开吧?路滑。语气有些殷勤,让我感觉很陌生。我嗯了一 声,林蓦也没再说什么。林然关了电话,说,王哥,这是什么破车啊,四下漏风, 改敞篷得了。我说,就这还是借来的呢。林然拍了车门一掌,说,索性再破点就更 好了,流浪者的大篷车!我笑了笑,看一眼后视镜,林蓦没有笑,一直呆呆地望着 窗外,怕冷似地抱着肩膀。 路两旁的芦苇大都割过了,剩下齐刷刷平头一样的茬。不远的地方有人点火烧 荒,火线贴地滚过来,像裙脚上的流苏,灰朦朦的烟扭动着上升,把太阳遮成了一 个苍白的点。林然伸出纤细的手指指点着,大呼小叫地说,真漂亮!王哥,像不像 黄安唱的那首歌,野火在轻轻地烧?我说,这不是野火,这是人放的火,没看见烧 过的地方黑了吗?是肥田的。林然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小声哼起了那首歌。 车在烟火里钻进钻出,阴霾的天空压得很低,不时有废弃的方便袋随风飞起, 像硕大的落叶,贴在车窗上。林蓦始终保持着沉默,我忍不住说,林蓦,怎么没动 静了?林然抢上来说,我姐就那样。说着从包里摸出小盒的烟来,冲我挥了挥说, 来一枝?我摇摇头。林然自己点上了,做秀一样吐了个烟圈,像个老烟民。林然说, 王哥,我在步行街开店,怎么不认识你?税务局的人我认识不少。我说,我在国企 那边,不管你们那片。林然转过脸来看了看我说,你不怎么像税务局的。我说,税 务局的人都什么样啊?林然说,一般都夹个包,牛逼哄哄的,不是找地方喝,就是 刚喝完,到哪儿都免单。碰上新来的,往死里收拾,遇见哪儿的老板娘漂亮,眼珠 子跟死鱼似的。我笑着说,我就那样,只不过今天没拿包。林然大笑着说,你不像。 林蓦在后面说,小然,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像个假小子似的,什么都说?林然嘿嘿 乐着说,有点不淑女了,是不王哥? 路上林然非要开车,我和林蓦连哄带吓,好歹没让她开。总算到地方了,沿着 湖开过去,一泓秋水灰蒙蒙的,一眼看不到边,中间还有很多没割的芦苇。活鱼馆 是个仿古的建筑,我们停了车进去,迎面就是一排巨大的鱼缸,十多种鱼挤挤挨挨 地游着,氧气直冒泡泡。我打起精神说,来,看看吃什么鱼。林然兴致勃勃地挨个 鱼缸看,不停地问店里的人这个叫什么,那个叫什么。林蓦一言不发地站着,我说, 怎么了?林蓦说,我们不吃活的行吗?我说,为什么?吃的就是活鱼嘛。林蓦说, 不想因为我们吃,让它们丧了命。我说,早晚它们还不是一样送命?林蓦说,那不 一样。我远远地喊林然:你姐不杀生,我们吃不上活鱼了。林然直起腰来说,我就 知道。反正我是陪太子读书的,随便吧。 到底选了几种备好料的鱼,交待后边做了,找了一张原木桌子坐下。等菜的时 候,林然出去打电话,半天没回来。我抽烟,林蓦喝茶,彼此云淡风轻地说着话, 感觉都有点怪怪的。有几次我想问她,为什么带了林然来,不想单独和我在一起吗? 又觉得说不出口。林蓦突然说,王典,我这人是不是挺矫情的?我一惊,以为自己 的心事被她看穿了,忙说,没有啊,怎么了?她笑了笑说,小然这疯丫头非要来, 你没不高兴吧?我说,没有啊,年轻人嘛。林蓦好笑地说,你就有多老吗?还年轻 人,像个老干部。我说,我一年顶两年活,能不老吗?女人老,外表看得出来,男 人老是心老,你看不见的。林蓦说,可别,不都挺好的么,你有个好工作,没有生 存压力,那个谁也挺好的,还有儿子,多好。我问,你见过那个谁呀?你怎么知道 她挺好的?林蓦说,我猜的呗。我冲口说,陈铁呢?最近怎么样?林蓦的脸暗了一 下,勉强笑了笑。我立刻感到后悔,忙说对不起,林蓦摇了摇头说,那天在政府大 院里拦车,你们单位领导知道了吗?我无所谓地说,知道了,第二天政府那边就通 报情况了,领导找我谈话,让我回原单位了。林蓦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他们说了 算。我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我又不求高官厚禄,不怕得罪他们。 菜陆续上来了,林然还是没回来。我问林蓦,你妹妹一直做生意?林蓦说,大 学毕业,分不了,就是分了,那些机关她也看不上眼,给人打工是打死也不去的, 自己弄了个服装店,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衣服,偏就有人买。我说,她是不是从小就 特娇惯啊?林蓦说,差不多吧,反正总是我让着她,让惯了。我笑着说,以后可得 有个好男人宠着她。林蓦叹了口气说,男朋友谈了十几个了,哪个也长不了,有时 候半夜不回家,回家就醉得不行,还抽上烟了,说她多少回了也不听。上次那个男 孩多好啊,又稳重又能干,对她也好,她硬是分手了,说人家不成熟。现在开着这 个店,什么人都去,我真担心她。我妈也急得不行,盼着有个降得住她的男人管管 她,不知道她有没有这命呢。 正说着,林然回来了,一边关手机一边说,这些事儿妈!林蓦说,怎么这么久? 哪来那么多电话啊?林然不理她姐,和我眨了眨眼,眉毛好看地弯了弯,说,不好 意思啊王哥,你们都聊什么了?我说,瞎聊呗。林然说,王哥是老社会了,肯定特 能讲。改天给我说说。我说,什么老社会啊,就是混。林蓦说,吃吧,菜都凉了。 大家纷纷伸筷子,林然吃了一口,啧啧着说好吃,突然放下筷子说,怎么不喝酒啊? 就吃?跑这么远?林蓦说,小然!你一个女孩喝什么酒?林然说,姐你怎么这么郁 闷啊?喝杯啤酒怕什么?和王哥刚认识,表示表示都不行啊?林蓦说,回去还要开 车,你不怕出事?林然撇了撇嘴说,我也能开。我连忙打圆场说,不喝就不喝吧, 以后有的是机会。林然也不以为意。 怕冷场,我赶紧找话题。我说,林蓦,在大连怎么样?开心吗?林蓦说,开心 啊,喜欢那里。咱们这儿冷,风沙也大,海边干净,空气湿润,那儿的阳台都是露 天的,白衬衫就那么晾着,在这儿非成迷彩不可。回来之前那天,我一个人在海边 坐了一下午,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条鱼了。我说,看,还说开心呢,开心的人早就 逛街购物去了,只有不开心的人才一个人看海,一个人坐火车。林蓦说,那可不一 定,坐在火车靠窗的座位上,听听音乐,感觉一下漂泊的滋味,多美啊。林然笑起 来,说,姐你还挺小资的呢。 林蓦文静地吃着,像一只听话的猫。林然吃得很随便,嘴角上粘了一块蟹黄, 自己也不知道。林蓦指给她,林然拿过纸巾擦了擦,不得要领,突然转过身,把纸 巾递给我说,王哥,帮帮忙。我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举着两手,偷眼去看林蓦, 林蓦正低着头看手机。僵持了几秒钟,到底还是我投降了,我接过纸巾,笨手笨脚 地去帮忙,不小心碰到林然的脸,感觉她的皮肤滑腻腻的,像一块绸子。林然眼波 流动,很受宠地歪着头,一脸无辜。完事道了声谢,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鱼,还剥了 一只大河蟹,很坦然地放在食碟里推给我。我正犹豫着,林然突然望着我的脸说, 哎王哥,你那道疤是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我让她看得直出汗,几乎像 李科一样结巴了,伸手摸了摸脸说,也不算故事,就是打群架。林然说,王哥你挺 传奇的啊。一边歪着头打量着我说,你留短发挺好看的,像孙红雷,只是没他坏。 我自我解嘲说,他的坏是装出来的,我坏,是真坏。林然大笑着说,现在坏男人是 宝啊,有人想坏还坏不来呢,好男人太平淡,容易审美疲劳。王哥,嫂子漂亮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林然坏笑着说,信你——才怪。 这些对话弄得我很不自在,自己听起来都有点像调情。林蓦埋着头吃鱼,偶尔 抬起头来,表情很平淡。为了掩饰,我也只好低头猛吃,一边胡乱赞着鱼,一边暗 暗地比较着这一对姐妹。她们真像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和白玫瑰,虽然长得很像, 性格却截然相反,林蓦矜持冷艳,有点拒人千里之外;林然则张张扬扬,锋芒毕露, 甚至有点肆无忌惮。林蓦像个有洁癖的修女,好像总怕什么东西弄脏了自己;林然 则有点像那种野蛮女友,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不抱过来稀罕个够,也要弄碎它才 甘心。如果跟她恋爱,肯定像黄安唱的那样,野火轻轻地烧,把两个人都烧化了。 想到这儿,突然有点心猿意马,隐隐地有一种犯罪感。本来,按照我原来的设计, 这顿饭应该是另一种样子,在单独的空间里,我和林蓦两两相对,说起相识以后的 种种,不约而同地感动,然后是直率的表白和令人心动的亲密。现在,因为半路杀 出来一个程咬金,一切都乱套了。 天快黑了,林蓦说,我们走吧,回去还那么远。我说,好吧,我去结帐。刚走 出不远,就听见林然接了一个电话,不知在跟什么人说:我在度假村吃饭呢,我姐 非让我来……接着林蓦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喊了一声,小然!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谁的手一把攥住,捏成了一团。果然如此,我最 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而我还像个大情种一样殷勤地周旋着,企图再进一步。我步 履沉重,心如死灰,结了帐,直接出了活鱼馆,一个人先去了停车场。这时鸽灰的 暮色已经升起,湖面上吹过凉凉的风,秋天的味道四处弥漫。我打开车门,坐在驾 驶座上抽烟。很快,姐妹俩就出来了,上了车,林蓦有些不自然,我一言不发地发 动车子,驶上荒凉的乡村公路。为了填充这尴尬的沉默,我打开了录音机,正是陈 慧娴的《孤单背影》,圆润的粤语讲诉着一个离别,就像很久以前为我写下的歌。 为何未了解这片心声 反反覆覆情感难定 为何未了解这一份情 谁令我孤身只影 寂寞的心尽是疑问 冷冷暖暖似假似真 浪漫岁月爱过多深 却变了痛苦遗憾 回到城里,林蓦在家附近下了车,关车门前,林蓦说,王典,谢谢你啊,给你 带的书在后座上,你送小然回去吧。我看了一眼后座,客气地说,就一顿饭,谢什 么啊。林蓦顿了顿,关上了车门。我挂档加油,车缓缓启动,转弯的时候看了一眼 后视镜,林蓦正慢慢地转过身去,孤单的背影融入夜色,再也看不见了。 我机械地开着车,悲伤像潮水一样袭来,如果没有林然在,我一定会大哭一场。 我知道,这一次真的都结束了,现在,我们正在相反的方向上越走越远,我默默地 想象着,她现在拐进小区了,她现在进楼门了,她现在在楼梯上,正在经过一盏一 盏昏暗的灯,她现在进屋了,她在洗澡,她要睡了……她的身体还是我幻想过的样 子吗?那个男人在家吗?他会抱她吗? 林然打破了沉默,说,王哥,你听的歌太老了。我硬邦邦地说,这是我们那个 时代的歌。林然说,我喜欢陈慧琳,这两个人好像姐妹俩呢,像不像我和我姐?我 说,是啊,有点像。林然突然问,王哥,你喜欢我姐是吗?我心里一痛,不动声色 地说,你看像吗?林然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那么瞻前顾后,想有 什么用?说有什么用?想要的就去做,管那么多干嘛?我姐活得太累,我要是她, 给你做情人,也不嫁那个大酱缸! 听到情人两个字,我吓了一跳。我该怎么对付这个任性的小女人呢?看来今天 她不只是同谋,还想做我的心理医生。步行街到了,我把车停在林然的店门前。林 然没有下车,她点了一根烟,把白皙的胳膊支在车窗上,说,王哥,去喝一杯怎么 样?我伏在方向盘上,望着满目苍凉的街道,突然感到很孤独。接下来的漫漫长夜 怎么过?醉一次也好,我再坚强,那个人能看到吗?我点点头说,去哪里?林然开 心地说,我来带路,我知道一家的吧,酷死了。我狠狠一脚踩下油门,车蹿了一下, 向着灯火密集的地带驶去。 进了那家的吧,震耳欲聋的迪士高音乐扑面而来。一群彩发的少年和衣着暴露 的少女,忘我地闭着眼睛,在霹雳一样的频闪灯光下疯狂地扭动着。我们找了个地 方坐下,叫了几听啤酒,音乐声太大了,我们不能说话,只能不停地喝酒,很快我 就有了醉意。林然突然放下啤酒,拉住我的手,一把把我拽进了跳舞的人群。她把 双手举过头顶,忘情地摇摆着,短短的头发扫过眼角,诡异而妩媚,急促的灯光把 她的身体肢解成一幅幅性感的定格,像一个香艳的梦。我也随着节奏摇晃起来,高 大的金属支架闪烁着刺眼的寒光,洪水一样的鼓点凶猛地包裹着我,无数陌生人游 走在我的周围,终于冲散了我和林然。我成了一个急流里的孤岛,那一刻,所有的 往事纷至沓来,所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微笑或者哭泣着,都离我那么遥远。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