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像个外来务工人员一样,在十元一天的小旅店里住了下来。用了三天时间, 我最后办完了辞职手续,这个过程的艰难超出了我的想象,单位领导轮流找我谈话, 掰开揉碎地举事实、讲道理,希望我改变成见,浪子回头,好像放了我对他们来说 是有损阴德的事。我不停地感谢他们,到最后开始拍着桌子骂人,他们才答应了。 我拿了最后一点工资,又领出了住房公积金,到邮局给林蓦寄了两万,附言里 只简单地写了保重两个字。因为老三在逃,这案子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有结果,保金 是不能指望了。第二天我给秋红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见到 她的那一刻我又开始挣扎,但是秋红一直很冷静,我看出这段婚姻在她眼里同样死 了,心里才好受了些。根据协议,我什么都没要,手里剩下的钱也差不多都给了她, 自己只留了一点路费。 人活在世上,总会被贴上一些标签,比如某个职务,某种身份,或者某个女人 的丈夫,想得到它们要费很大力气,然后还要搭上一辈子去维护,想撕下这些标签 却只需要几天时间。我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甚至换了手机号码,彻底断绝了与 原来生活的种种联系。唯一忘不了的是大龙,我常常想,现在他以什么样的形式存 在着?是一缕烟,还是一堆白骨?还是以我想象不到的样子,在我想象不到的地方 孤独地游荡着?他还会怀念吗?还会仇恨吗?他为我而死,我必须给他个交代,这 比一切幸福都更迫在眉睫。 走之前最后一件事,就是寻找老三。我必须找到他,无论如何,他必须为大龙 偿命,必须为我的今天负责,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性命攸关的任务。我相信老三跑 不远,他不会扔下小舅子不管,因为小舅子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想办法堵住他 的嘴,就永远也回不到阳光下,他的那些产业也就完蛋了。以他的能量,他完全可 以使钱做工作,收买公安,让小舅子替他顶罪。那些天我天天出去,翻出以前所有 的社会关系,寻找可能和老三保持着联系的人。刚开始很不顺利,没有人知情,即 使有也不会轻易告诉我,因为他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周过去,我终于找到了 一个受过我恩惠的叫小地主的兄弟,从他嘴里知道了一点内情。 原来老三根本就没跑,他就住在城乡结合部一个隐秘的地方,正在如我预料的 那样,正在日夜操作,企图串供顶罪,逃脱打击,东山再起。但是这个地方的确切 地址小地主也不知道,而且他也不想出头跟我一起找老三。我理解他的心情,谢了 他,自己天天往那一带跑,却一直没有太大的进展。可能老三也在暗处一直瞄着我, 没过几天我就失去了所有的线索,我绝望地发现,继续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一 口气提到最后,终于轻飘飘地散去,我成了一个没有方向的人,或者说,我正被所 有的方向五马分尸着,孤独地分裂成一粒粒渺小的尘埃。 我不再出去了,天天躺在小旅店里,好像这辈子一直当牛做马,从来没躺过。 走廊里时常有脚步声来来去去,老板娘在门口和客人聊天,不时风骚地大笑。 一月的天空阴霾惨淡,窗外不是风就是雪,屋里的暖气半死不活,我只好整天盖着 被子,只露出脑袋,像个冬天的鼹鼠。我就这么静悄悄地躺在故乡的小旅店里,一 条街以外是我的单位,三站地过去就是我的家,遍布四周的饭店歌厅是我当初流连 买醉的温柔乡,不到半年以前,整个眼里的世界都属于我,现在,我只剩下一张肮 脏的小床。 我不太吃饭,饿了就喝啤酒,醒了就抽烟,像一具微温的尸体,安静地等待自 己凉透。迷迷糊糊中,有人敲门,我没有起来,虚弱地应了一声。门吱呀一声被推 开了,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直冲进来,我睁开眼睛,一个妖艳的年轻女人进了房间, 随手带上了门。她径直坐到我的床沿上,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大哥,一个人多 孤单啊,做不做?我呆呆地问,做什么?女人低声浪笑着,一只手向我的腿中间滑 去。我浑身绷紧,一股热浪顺着小腹盘旋扩散,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抓女人硕大的乳 房。 我太冷了,我要死了,我要做爱…… 但是天啊,林蓦的样子又出来了,她抱着肩膀,横在我和这个妓女中间,悲伤 地望着我,好像在凭吊我。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像秋天的枯枝,轰然坠落下来。我 拼尽全力怒吼,别碰我!女人惊讶地停住手,鄙夷地笑着去了,我把脸埋在肮脏的 枕头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该走了,但是我发现自己病了。从昏睡中醒来,胃里火辣辣地疼,周身滚烫, 软得像泥。我伸手在床边的柜子上乱抓,一个杯子掉在地上,碎成几片,声音遥远 而模糊。我挣扎着坐起来,就着瓶子喝了一口剩啤酒,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旅店。天 刚黑下来,街灯还没有亮,来来去去的人影隐在雾气里,像一出陈年的皮影戏。我 在一家小药店里买了几样药,顺着原路回去,拐过一个街角,突然有人从身后扯了 扯我的衣服。我停下来,一个小马仔从黑暗里闪出来,低声说,朋友,要不要粉? 便宜给你。我愣了一下,突然明白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像个瘾君子,刚想挥手赶 他走,一种奇特的欲望突然凶猛地控制了我,我想试试,也许这东西能救我。我说, 什么价钱?小马仔嘿嘿一笑,说,一看就是老吸粉的了,还用问吗?拿来!我把口 袋里的钱都给了他,换来了一小包粉。 我迫不及待地往回走,手里捏着那包东西,像捏着自己的身家性命。我想睡一 下,我想飘一会儿,我想忘记自己是谁,忘记曾经怎样爱过,恨过,忘记谁曾为我 而死,谁曾为我哭泣,忘记明天该怎么活着,除了那些微黄的颗粒,什么也帮不了 我。我像个醉鬼似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旅店,关上房门,马上地打开纸包,从 地上拣了个烟盒,剥出锡纸折成三角,把粉倒上去顺成一排,突然想起小舅子直着 脖子仰天做高潮状的恶心样子。原来人和人都差不多,到最后,能依赖的就是那么 几样东西。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了。林蓦悲伤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手无力地扶着门,好 像随时都会倒下。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我已经吸了粉,出 现了幻觉。林蓦冲进来,一把打掉我手里的东西,紧紧地抱住我大哭起来,泪水顺 着我的脖子流进去,像无数虫子在爬。我想挣脱她,林蓦抱住我不放,一边摇晃着 我的肩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怎么在这儿?为什么躲着我?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哑巴。林蓦把我按坐在床上,手指着地上的白粉,惊 恐地问,那东西,你吸过几次了?我说,是第一次。她说,真的?我点了点头。她 舒了口气,仔细看了看我,说,你病了?我说,是吧。她说,吃药了吗?我从口袋 里摸出药来,她找了点水,喂小孩似地给我吃了药,又跑出去买了些吃的回来,逼 着我立刻吃下去。我机械地咀嚼着,目光呆滞,像个受了刺激的傻子。她在一旁看 我,突然转过头去,又哭了。 有一瞬间我有点心软,但我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费尽心机躲着她, 就是不愿让她看到我落魄的样子,现在面对她,只能令我羞愧,甚至恼羞成怒。吃 完东西,我冷淡地说,我没事了,你走吧。林蓦坐着没动,突然轻轻地笑了,这笑 很陌生,带着点暧昧,有点像林然。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还从没有这么笑过。她 有点笨拙地抬起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温顺地说,我不走了,好不好?我咬咬牙, 把头转向窗外,冷冷地说,我很可怜,是吗?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温 柔地说,你有什么可怜?你说。我自嘲地说,我没有工作了,又离了婚,我还蹲过 看守所,我身上背着一条人命,我还不够可怜吗?她停下手指,说,你辞职了?我 点了点头。她说,离婚了?我又点头。她说,何苦这样?我说,我没法按原来的方 式生活下去了,别人不懂,你应该懂。她叹了口气说,收到你寄的钱,我就开始到 处找你,直到今天从学校回来,一眼看到你,我差点认不出来。我隐约觉得你会做 出什么事来,但是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把过去一笔勾销了。我笑了笑说,没什么不 好啊,一了百了。林蓦说,你想过以后吗?我坚决地说,我没有以后。 林蓦失神地望着窗外,好像穿越无尽的时光看到了从前的日子。很久,她站起 来,转身向门口走去。我心里一沉,无声地张了张嘴。林蓦没有走,她在门旁的开 关前停下来,缓慢地抬起手,似乎正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终于她咔地一声关掉了 灯,一步一步回到床前。城市之光像一张昏黄的窗纸,包裹着她朦胧的身影,在我 惊愕的注视下,她一件件脱去衣服,像一件珍藏已久的瓷器,终于重见天日。林蓦 说,我们睡。然后飞快地钻进被子里,搂住我的腰,拉我进去,替我一件件脱下肮 脏的衣服,像个年轻的妈妈。她紧紧地抱住我,手软软地滑过我脸上的疤痕,落在 我的胸口上,突然停下,抬起身子急切地问我,你受伤了?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说, 没事,皮肉伤。她仔细地抚摸着那些伤口,慢慢地伏在我的身上,梦呓一样说,还 记得那次在乡下吗?你说,别再躲了,行吗?是不是?我含混地应着,她仰起头, 把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喃喃地说,那我现在给你吧,你还要我吗?我眼里蒙上了一 层雾,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带出哭腔。我说,林蓦,我都这样了,你还给我吗?林 蓦不说话,突然一把抱住我,翻身到我的下面,脖子上的老玉晃动着,经过她的乳 房和我的胸口,她喘息着说,来吧,我行了,我真的行了…… 走廊里传来不知哪个房间电视里的歌声,遥远得像个不真实的梦。我们终于不 再有距离了。那一瞬间,眼前狭小的陋室突然消失了,天地一片静谧,春暖花开里, 江南的梅雨随风荡漾,我和她漫步在没有争斗和阴谋的童话时代,手牵着手,有时 奔跑,有时飞翔……最后的时刻,我清楚地感到了林蓦的快乐,我听见她在叫,听 见她在我耳边说,真好…… 那一夜安详温暖,像浮生里偷来的一段轨外的时光,任由我们挥霍,毫不在乎 明天。我们变成了两头饥渴的小兽,拼命纠缠着,舍不得浪费一分钟。终于,林蓦 成了我的女人。这一切就像个白日梦,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我们互相凝视着, 突然发现身体的结合那么神奇,它足以战胜一切苦难,超越一切障碍,让不可能的 变成可能,让不敢奢望的变成真实。林蓦似乎变了一个人,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来自 青春期的阴影了,她在一夜之间还原成了一个鲜活的女人,我也走出了疯狂的岔路 口,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这么多年第一次,性给了我这么多性以外的东西,从 身体到心灵,我所有的痼疾都不治而愈了,在悬崖边,我们彼此拉了对方一把。 走的时候,林蓦给我留了些钱,叫我去租个房子,然后打电话给她。我们都知 道这意味着什么,却都没有说破,只是像老夫妻一样相对一笑,就分手了。后来的 那些天,我的生活第一次露出了阳光,我们常常在那个新房子里做爱,说话,一起 做饭,有时候还喝点酒。有一次林蓦告诉我,那天的第一次,她是想用自己的身体 拯救我,因为她知道我一直想要她,这样的关头,她只有把自己全部奉献出来,才 能挽救我。最初她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不知道那个遥远的影子还会不会再出现,但 是当她下定决心牺牲自己,一切突然变得那么好,她轻易地闯过了那一关,和我一 起穿越了那个冰冷的阴影,迎来了渴望已久的阳光,在灵肉合一的爱里获得了重生。 林蓦也问过我,该为那些我们离开的人负罪吗?我说,我不信神,但是我相信 所有的神都看到了我们的过程,他们能原谅。林蓦说,我们原来都那么不快乐,这 不是身边人的错,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现在看来,忍耐也是一种虚伪。 我要谢谢那个小旅店的晚上,没有那个晚上,我们还是原来的样子。过了这个 坎,我们敢得到,也敢失去了。 林蓦说,我要你答应我两件事,一个是要继续对他们母子负责,我不会介意; 一个是不要再去想报仇的事,我不想再搭上你,上天会替我们报仇的。我答应了她。 一周以后,林蓦把一张离婚证书压在了我的枕头下,我们终于要开始新的生活 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