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爸爸爸(15) 好,终于有了结果。照事先的约定,他叫“爸爸”就意味着舌道,意味着官 司还得继续打。主张用舌的一派因此欢欣鼓舞,一颗悬心总算落到实处。不过, 主张牙道的一派还是犹疑,一再琢磨丙崽的其他意思。比方他手里的粽粑总是掉 了一半,就没什么意味吗?嘴里吹了一个涎泡,又是什么含义?至于他的手指朝 上,所指之处有祠堂一个尖尖的檐角,向上弯弯地翘起,像一只黑色老凤举翅欲 飞。那不会是更重要的指点吧? “渠是指麻雀,还是指树?” “不,是指屋檐。” “檐和言同音,是不是说要言和?” “胡说,檐和炎同音,双火为炎么。他是说要用火攻。” 争了半天,天意又变得茫然难测。 不管是出于天意还是人意,这一天战端再起。鸡尾寨的人主动杀上山来。先 是浓烟滚滚,大概是有人故意放火,大火顺着南风,很快就烧焦了鸡头寨的前山, 直烧得鸟雀乱飞,一根根竹子炸得惊天动地,黑黑的烟灰到处降落。要不是侥幸 碰上一场雨,整个寨子连同后山以及更多的山林,恐怕都得惨遭毒手。接下来, 一伙满脸涂着血污的男女,据说嘴里念了刀枪不入的金刚咒,据说头上淋了祛邪 避祸的狗血酒,越过大木横陈的路卡,操持刀枪哇哇哇往上冲,如同阎王殿开了 大门。他们与迎战的壮丁们混成一团,又砍又劈,又戳又刺,又揍又踢,又咬又 啃,经常分不清你我敌友。杀红了眼的时候,一锄头挖到自家人也是难免的。看 花了眼的时候,对着一个树蔸大砍大杀也有可能。杀呵,杀呵,杀呵——杀你猪 婆养的——杀你狗公肏的——在那一刻,一颗离开了身子的脑袋还在眨眼。一截 离开了胳膊的手掌还在抓挠。一具没有脑袋的身子还在向前狂跑。很多人体就这 样四分五裂和各行其是。 黑红色或淡红色的鲜血,迅速喷红了草坡和田土,汇入了干枯的沟渠……这 一天夜里,特别安静。 活下来的人似乎被遍地鲜血吓蒙了,震呆了,已经不知道哭泣,已经没有泪 水。只有竹义家的媳妇疯了,在寨子里走一路就笑一路,唱一路戏文。 一些骨瘦如柴的狗异常活跃,被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得呜呜乱叫,须毛奋张, 两耳竖立。它们也许太饿了,纷纷挤出门缝和跳越石墙,身体拉成一条直线,向 血腥味狂射而去,在草坡上或溪沟里找到尸体,撕咬着,咀嚼着,咬得骨头咯咯 咯脆响。一只只狗很快就吃得肚大肥圆,打着饱嗝,眼睛红红的,在茅草中蹿来 蹿去时闹出很大动静。它们所到之处都会有血迹。肉块也被它们叼得满处都是。 有时你去灶房,无意中搬开一捆柴禾,也许会发现柴弯里滚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者 脚。 把人肉吃习惯以后,它们对活人也变得很有兴趣,总是心怀叵测地跟着人影。 尤其是见到有人吵架,音容有些异样,它们就会盯住不放,大大方方地露出尖牙, 长长的舌头活泼得像一条飘带,一片水波,等待着什么结果发生。据说竹义家的 阿公有次在树下瞌睡,竟被狗误认成尸体,把他大咬了一口。 丙崽把一泡屎拉在椅子上了。 丙崽娘照例唤狗来舔:“呵哩——呵哩——呵哩——” 狗来了,嗅一嗅,又舔舔舌头走了,似乎对粪便已丧失热情。它们刚才听到 召唤,不得不来敷衍一下,只是不想在主人面前过于趾高气昂,显得它们富贵并 不忘旧情。 于是寨子里屎多了,苍蝇多了,到处都臭起来。丙崽娘遇到二满家的媳妇, 缩了缩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臭味?” 竹义家的瞪大眼,“怪事,是你身上臭。” 两人嗅了一阵,发现大家手都是臭的,袖口也都是臭的,连棰棒和竹篮也有 股怪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空气早就臭了,连嘴里说出的话都像放屁。 丙崽娘一直自诩自己娘家是大户,最为干净整洁,因此她从来活得与众不同, 即便时逢乱世,即便眼下差不多家家举丧,她还是贵人习惯依旧,带上草把和茶 枯,把丙崽拉到水井边狠狠擦洗。但她腹中的米粮实在太少,以前吃下的胞衣也 不管用,只是洗净了丙崽的屁股,裤子与椅子上的臭味却怎么也洗不掉。她喘着 气,翻着白眼,两眼一黑便歪歪地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