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泽西,有一只孤零零的雏鸟在战栗 尽管有预料,拿到艾滋病毒的检查报告,田麦还是心如刀绞,完全被惊吓住 了:她的确也携带艾滋病毒!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立即感觉自己 仿佛被一条盘翔在体内的热带毒蛇狠狠地咬了一下,给她的感觉是这么直接,从 内往外都痛极了。她看着自己的血管,里面静静地流淌着血液,它们却带有病毒! 她觉得血突然变成黑色的浆糊,飞出她的身体又盘旋在她的周围。 田麦打电话给秘书,说自己会在纽约多待几天。她实在不愿意让同事和学生 看出她的痛苦,否则他们问起来,她想撒谎,眼泪也会流出来的,至少心里会很 不舒服或尴尬。她无法理解,李之白怎么能够隐瞒好几年。 她现在要做两件事:第一,换个工作,如果她进入生产抗艾滋病毒药的制药 公司,就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几年来一直跟两家生产这类药的制药公司有 研究项目的合作,凭她的资历和经验去制药公司工作,对方求之不得。第二,与 李之白离婚。这两件事,是田麦原来根本没有想到过的。 人生中有些事来得太突然,让人感到整个生命的错乱。那几天,田麦真是感 觉自己精神有些错乱了,她不理解自己的命运为什么会这样180 度的大转折。她 没法和任何人说,所有的痛苦都得她自己承担。有两次,她拿起电话想和远在中 国的父母说说,想想又把电话给放下了。李之白不让她对任何人说,是顾他自己 的面子、不想伤害家人。客观上他是对的,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如果这件事传 出去,对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再说自己已被李之白感染了,他俩无论谁艾滋病发作,必死无疑,近几年内 不可能根治艾滋病。艾滋病是很费钱的疾病。在过去20年里,科学家经过上万次 实验和临床治疗,未能取得根本性的突破,找到只是一些有效控制艾滋病毒的途 径,其中以“高效联合抗病毒疗法”最佳。这种治疗方法因为是通过把各种药物 混和在一起,然后给患者使用,所以又被形象地称为“鸡尾酒疗法”。大量临床 实践证明,鸡尾酒疗法基本可清除人体内的艾滋病毒,甚至达到血检检测不到病 毒的水平。这种疗法的患者必须不间断地用药。美国蓝球明星乔丹早就携带艾滋 病毒,可是他很有钱,一直用这疗法,到现在还平安无事。田麦知道,这种疗法 的弊端是一旦停药,艾滋病毒就会重新生成,导致前功尽弃。 田麦打开手头有的一本专业书,翻到了“艾滋病”这一栏,往日那些熟悉的 字眼跳如眼帘:“人类免疫缺陷病毒,缩写HIV ,即艾滋病毒。艾滋病是传染病, 由艾滋病毒侵入人体后破坏人体免疫功能,使人体发生多种不可治愈的感染,最 后使被感染者死亡。艾滋病毒导致防护功能丧失,易发生恶性肿瘤。艾滋病人是 指艾滋病毒抗体阳性,临床上出现感染或恶性肿瘤者。艾滋病毒携带者是指艾滋 病毒抗体阳性,无症状尚不能诊断为艾滋病的人。艾滋病之所以猖狂,在于HIV 杀伤免疫系统中最重要最具有进攻性的T4淋巴细胞,并与遗传物质DNA 整合为一 体,人体没有能力使其分开,HIV 随DNA 复制而复制,病毒一代代地繁殖,免疫 细胞不断死亡,使机体丧失了抵抗疾病的能力而易患各种罕见的疾病,如卡波氏 肉瘤、卡氏肺囊虫肺炎等……艾滋病主要通过精液和血液传播病毒而导致,性行 为、共用针头吸毒和共用针头输献血或生育婴儿都会传染病毒。从携带艾滋病毒 到艾滋病发作,平均潜伏期10年,最长可达20年。” 田麦太清楚了,艾滋病毒在人体内具有极强的迅速变异能力,而人体产生相 应的抗体总落后于病毒的变异。这给目前特效药和疫苗研制工作造成了极大困难。 和她有合作项目的新泽西一家药品公司正在研究抗艾滋病毒的药物里含有叫做一 种“进入抑制剂”的药,这种药可阻止病毒进入细胞、从里面获得养料、进行自 我复制。还有一种叫BMS805的药,可把艾滋病毒包裹起来,也能达到阻止病毒进 入免疫细胞的目的。 田麦以前不想到公司工作,因为她太喜爱校园环境和气氛了。霍普金斯大学 给她的条件太好了,很器重她,放心让她干一切她想做的研究。她本来打算结束 分居、要孩子后,想法调到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现在,最好是去新泽西这家药 品公司。 她与那家公司的项目老板联系,对方听说她愿意到他们那里工作,高兴极了。 以前那老板就想把她从大学里“挖墙角”出来。两人谈妥职称和年薪。那老板立 即通知其人事处第二天就把聘请书用特快送到了田麦的手里。 田麦在系里提出辞职。系主任想挽留她,学校表示可给她加薪升职。田麦只 好语重心长地表示,两地夫妻已有好几年,是该结束的时候了。系主任对此挺理 解,不知道田麦话里有话。 系里为她开了告别酒会。田麦很想推脱,可实在脱不掉。对于霍普金斯大学 和系里,她一直心怀感恩,一辈子难以忘却。她在这里功成名就,拿到了终身教 授的头衔,而且在美国和欧洲艾滋病毒研究领域里相当有名气。系主任和副校长 在酒会上祝酒完毕,请田麦说两句。 田麦双眼湿润,面对众多的教授和同事,她心潮起伏:“我来霍普金斯大学, 带着梦想来赴一个生命的约会、一个终生诺言,而这个梦、这个约会、这个诺言 的无数心愿就在眼前,我不过是来兑现。谢谢系主任,谢谢学校,谢谢大家,我 在这里获得了成功。但是,我的梦想还没有完全实现,艾滋病还没有被克制……” 说到这里,她想到自己是作为一个艾滋病毒研究者和艾滋病毒携带者的双重身份 说这话的,心里异常痛苦,任何人无法体会。她说,“我此刻的心情,是很难用 言语描述的。只希望,多少年后你们打开封尘已久的记忆,面对早已是满满的生 命之舟,面对满头银发,惟有眼前的风景,依然美丽异常,而这美丽之中有我的 一份。”大家都被她的这番话打动,纷纷和她拥抱亲吻告别,她的秘书和其他几 位要好的同事甚至难过地掉下了眼泪。 田麦搬到新泽西租好房安居下来,便和李之白联系,想和他谈离婚之事。没 想到,李之白接到电话,沉默了片刻,第一句话就说:“我的艾滋病发作了……” 田麦和艾滋病毒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她还是第一次碰到熟人中患艾滋病, 而这个人却是自己同床共枕过多年的丈夫!她在电话里冷冷地问他:“有什么症 状?”话一出口,她感觉到了自己口气冰冷。这能怪她吗?一切都是李之白惹祸 上身,祸及她。他是她生命的风景上一块不能抹去的阴影。在他突兀而又顺理成 章地患艾滋病后,这块郁闷哀痛的阴影加倍地影响她渗透她,忧伤侵入她的内心。 她很难面对生命的虚无,片刻中仿佛已看到生命尽头,流泪不止。这泪水与其说 是听到李之白患了艾滋病,不如说是对自己生命的恐慌。 李之白说他的舌头已开始有毛状白斑,牙根有一点溃疡,出现了肿块。田麦 知道,那是卡波氏肉瘤,在正常人中罕见,是艾滋病人的病症。李之白回电话时 正在发烧。他已持续发烧一个多礼拜了,头痛,身上出现疹块…… “上帝,但愿我不会像他那样,请保佑我!”田麦一面在电话里听李之白描 述他的病症,一面在心里默默祈祷。她打算不再向李之白提离婚这件事,因为这 已毫无意义,除非奇迹发生,李之白的生命已不会长久了。无论她怎么恨他,她 不想对他雪上加霜。 放下电话,田麦心里很沉重很难过,身上居然出满了汗,仿佛在黑夜里刚走 完一段很长的路,而前面漆黑一团。她到浴室里拿毛巾想擦擦汗,竟没拿住毛巾。 毛巾掉在地上,她无动于衷,若无其事地像一只孤零零的雏鸟般战栗着。好大一 会,她才从恶梦中醒来,宛如藏进洞穴的螃蟹,惊慌失措地走进卧室,来回地走 动,一会儿躺在床上,一会儿又爬起来,不知干什么为好。她意识到,自己不能 在刚搬进来的住宅里这样待着,独自悲哀非把她逼疯不可。 她开着车,出去熟悉周围的环境,借以忘记悲痛。爱过一个人,即使现在恨 他,也绝不可能完全忘却,更何况对方还是身患绝症的丈夫。不管婚姻最后的结 局是好是坏是聚是散还是撕裂心肺,总会留下很深的痕迹。她记得读过一篇文章, 说爱一个人就是做一个好裁缝。爱是一块美丽的布,有了洞有了裂痕或经纬之间 有些松动了,再好的裁缝又能怎么样?总之是落过水的旧布了。也许,巧妙高手 的裁缝可以将这样的布重新针脚一番,再绣些花在原来的有洞之处,使其变成迷 人的装饰。然而,田麦知道自己不可能当这样的好裁缝了。 田麦握着方向盘的手不住发抖。天气阴沉。光线显得晦暗不明。前段时候下 的雪,很多还堆积在马路两旁,因天气寒冷而未化去。一切显得很凝重冰凉。车 窗都关了,暖气开着,她仍然感觉那阵寒意彻入骨髓。车窗上笼罩着一层雾气, 大概是她的呼吸和冷空气的反差造成的,使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她打开消雾灯, 开得很慢。 车窗的雾气很快消失了。田麦默默地感叹,自己的生命难道就如同这雾气吗? 路旁不远有几个少女在打雪球,互相追逐着,兴奋地叫喊着。她一点也听不 清楚她们在叫喊什么,但她很肯定她们一定很开心。自己还会有如此开心的日子 吗?田麦在心里问自己。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开心起来,否则她非垮了不可。 田麦把车停在一个大商场停车场。打开车门,一阵猛烈的风吹得她几乎站立 不稳。她趔趔趄趄,赶紧走进商场里面,逛了起来。她发现新泽西的商品还真多, 价钱相当合适还不收税。她进了一家欧洲店买了好些贵重的东西给自己,两双意 大利皮鞋,一件西班牙皮衣,一件英格兰羊毛衣和一条苏格兰羊毛围巾。她心里 难免恐惧:如果自己艾滋病发作,死亡就会来临,趁还活着,她不能亏待自己。 再说,她也需要添置些东西。这次搬家,她扔掉了不少旧东西旧衣服,尤其是李 之白买给她的。她竭力想把他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去。她明明知道,艾滋病毒只 有通过血和精液才能传染,在高温下和体外不能存活。但是,在扔掉那些旧衣服 和旧东西时,她觉得它们似乎都带有病毒。人在很多场合,理性实在是控制不了 自己。 田麦排队等候付款。排在她身后的一个亚裔男人的臂膀左被一个美国女人、 右被一个亚裔女人挽着,两个女人都身怀六甲。那两个亚裔的口音显然是中国大 陆人,那美国女人则说着相当漂亮的中文。 田麦虽然在北方上大学,但先后在杭州和宁波长大,她的中文普通话带有江 南口音。她从小就羡慕北方人尤其是北京人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听。尽管她有时努 力纠正自己的口音,如 N和 L、Z 和 ZH 、C 和 CH 的不同,但总是有些不自然 的感觉。她不由得向那美国女人投去敬意的眼光。那美国女人看到田麦,朝她微 笑了一下。 田麦情不自禁地赞美她:“你的中文说得真棒!” “哪里。他们两位是我的老师。”那女人指指身边的那两个中国人。 “你的发音比他俩标准。他俩一定和我一样,是南方人。” 田麦碰到这三人就是米山、雅文和安玛。雅文觉得田麦脸熟,很像她姐姐雅 娟小时候的一个朋友:“你是宁波人?出生在杭州并在那里读到初中一年级?”。 田麦和雅娟在杭州读小学和初中一年级时是同班同学,很要好。那时田麦常去雅 文家找雅娟,几乎每次都碰到小雅文。初二年级时田麦家搬到父亲老家宁波去了, 就再也没有见过雅娟和雅文。雅文惊喜地认出了田麦:“我是江雅娟的妹妹,雅 文。我记得你的名字,田麦。你的名字很特别很美很有诗情画意。还记得吗?那 时你和我姐姐彼此喜欢对方的名字,她说她的名字俗而喜欢你的名字,你说你的 名字太容易被别的同学起外号嘲笑而喜欢她的名字富有女人味……” 田麦却认不出雅文。雅文长得不像雅娟,前者像爸爸,后者像妈妈。而且, 雅文的变化相当大,比小时候漂亮多了,很有艺术家的气质,穿着举止都很前卫 但得体大方,跟田麦脑子里模模糊糊的雅文小时候的形象判若两人。 得知雅文是从鲁迅美术学院毕业的,田麦感叹:“雅文,难怪你变化如此之 大。看来艺术影响了你的整个一生。我一点都认不出你来。你怎么会觉得我脸熟?” 雅文对形象很敏感,而且“田麦”这个名字让她对其加深了记忆:“学艺术 的人没什么本事,就是靠形象思维吃饭。我从小对人的形象记得特别牢。” 如果说雅文的漂亮是那种东方古典美加上现代艺术家的气质,那么田麦的脸 是有点西洋式的:鼻子挺拔,嘴唇薄柔但比较大,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忧郁,悲痛 笼罩着她的表情和举止。可能在一般华人的眼里,田麦长得比雅文好看,只是雅 文的艺术气质和举止打扮更动人。 想不到如今在美国相会,田麦的公寓离雅文家开车只有十几分钟。雅文把田 麦介绍米山和安玛:“这是田麦,是我姐姐小时候的好朋友。这是我先生米山, 这是安玛。” 米山三人本来说好了买完东西到新泽西华人聚集的艾迪生地区的一家中餐馆 吃饭。田麦早已听说那里华人开的店很多,本也打算要到那里转转,买点菜。于 是四人一块去吃饭。 在路上和餐馆里,两人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田麦回忆起往事。有一次, 有个男同学欺负田麦,拿了她的一只笔故意不还给她。雅娟听说了,二话没说, 见到那男同学,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把田麦的笔还给她!”当时雅娟长得高 大,相当泼辣,男同学都害怕她。雅娟对她说:“任何一个男生敢欺负你,告诉 我,我帮你收拾他。” 田麦想,如果她和李之白这件事让雅娟知道了,一定会被雅娟臭骂一顿,一 定会说她太窝囊,怎么可能对丈夫的同性恋没有察觉。可这种事就算雅娟知道了, 现在也帮不了她的忙。她问雅文:“你姐姐现在哪里?干什么工作?”雅娟大学 读的是一所军医学院,没有出国留学,现在她是北京一家医院的院长。 雅文得知田麦在研究艾滋病毒,敬佩地说:“我姐姐说过,女同学里你读书 最好,又漂亮,心最单纯,一定最有出息。果然如此。” 田麦想,自己的确太单纯,才被李之白骗了这么久。 雅文察觉田麦脸色立刻变得不太好,更显得倦怠憔悴。“你们搞科学的不要 为了科学而拼命。要注意自己的健康。你看起来太劳累了。”雅文的这番关照, 说得田麦心里暖乎乎的,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不仅是被雅文的话所感动,而 是心里的悲痛实在憋得太久太难受了。可她不愿意把最近发生的这事说出来,只 好说:“不好意思。最近出了点事情,弄得我很累很不舒服。” 雅文很懂人情,其实她一见面时就看出了田麦的忧心忡忡和悲痛的样子。她 什么也没问,只是安慰了田麦一番。把她和她姐姐的电话号码给了田麦:“什么 时候需要我,就给我打电话。反正我们住得这么近,来往也方便。我姐姐上次来 美国考察,还到我这儿来了一趟。不过她很生我的气,现在不愿理我。” “为什么?我若有你这么可爱的妹妹,开心都来不及。” “这以后你会知道的。她一定会对你说。” 田麦和米山、安玛也聊了不少。她很喜欢他们,只是有一点让她困惑的是安 玛对米山和雅文夫妻俩的事了如指掌,而且安玛并不在乎她在场,对米山和雅文 都很亲热,好像关系非同一般。 分手后开车回去的路上,田麦一直在想:安玛是什么人?难道是米山公开的 情人?如果不是,难道雅文和安玛是一对同性恋?若是如此,难道米山可以接受 并这样相处?雅娟上次来美国考察,可能发现了他们的秘密而生雅文的气。如果 米山可以接受雅文和安玛的同性恋,那么如果李之白很早就把同性恋告诉自己, 自己会不会接受呢?不会的。想到这里,田麦充满了好奇。 回到公寓,她看了看表,正是中国时间星期天早上9 点半。她拿起电话给雅 娟打过去。雅娟正好在家,接到这意外的电话,欣喜若狂。两人就分别多年的情 况,聊了不少。田麦告诉她,自己和雅文住得很近。 雅娟高兴极了:“哎呀,太好了,你离我妹妹只有十几分钟路啊。你可要替 我多关照她。搞艺术的人真是异想天开,完全凭激情办事,一时冲动……”她告 诉田麦有关雅文的家庭情况。 田麦听后的惊异,不亚于听了李之白同性恋的坦白。这个世界,远远不是她 所想像的那样正常,更不是科学家用数理化公式能推算或证明的。法国作家巴斯 葛说,现实世界是这样一个圆球,它的圆心无所不在,它的圆周却无处可寻。其 实,它的圆心在于人的思想,它的圆周在于人选择的生活方式,在于我们怎样与 别人互动。生活无奇不有。对于人的眼睛,不是缺少惊异,而是缺少发现。 我第二次见到田麦是在米山家里。雅文和安玛先后生下女儿米雅和米安后, 我们全家去米山家探望她们。田麦也去了。我才知道她认识米山一家,才知道雅 文因姐姐雅娟的关系和田麦成了好友。 我和田麦单独谈了好一会。她和李之白分手后,俩人没见过面,直到李之白 垂危,她赶去见了他一面,也就是我在李之白病房里见到她的那一次。至于她没 参加李之白的葬礼,田麦说她不是没有夫妻一场的情意,而是那样的气氛会让她 更加伤心。她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更让她痛苦欲死的是李之白把艾滋病毒传染 给了她,“之白发现自己携带艾滋病毒,是他听说兰德患了艾滋病死去之后去检 查才知道的,那时我们都已结婚这么多年了!……”田麦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 心里像被挖开了一个洞而隐隐作痛。 我给她递去手巾纸。她唉声叹气告诉我,她已做过检查,证实自己被李之白 感染了。她已离开了霍普金斯大学,调到一家生产抗艾滋病毒药的新泽西药厂。 她缓缓地抬起头:“柳医生,我在霍普金斯大学是研究艾滋病毒、给学生上艾滋 病毒课的教授!您可能知道,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在美国排名第一。美国 最著名的公共卫生学院里一个研究艾滋病毒的教授的丈夫居然死在艾滋病之下, 而且自己是病毒携带者!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和笑话吗?如果说出去,我在同事和 学生面前都没脸见人。” 死亡的阴影如巨大的黑云压在田麦的头顶,她眼睛里露出悲痛的神色。她万 分伤心地说:“真没想到我来美十几年的奋斗最后是这样的命运!……”她现在 每天都吃药,是目前市场上最好最贵的药。她所在药厂研制的新药,她用在自己 身上先试。 我挺为田麦难过,理解她内心深处的疼痛。她实在是无辜受害者,一个牺牲 品。李之白1982年夏末来美,他和男人有性生活在那年秋季就开始了。他和兰德 的第一次做爱是那年圣诞节除夕午夜。李之白很可能在那段时间即1983年之前就 已被感染上了。当然,也不排除他是在这之后被传染的,因为只要有一次不小心 或没采取保护措施,就有可能被传染。 我问田麦:“那你怎么知道他携带了艾滋病毒?在这之前,你对李之白是同 性恋者没有察觉到一点蛛丝马迹?” 从田麦的回答中,我可以断定她对李之白同性恋生活知道的很少。也许她得 知真相后并不想知道细节,知道了会使她更痛苦更难受。不过,她很想知道和理 解为什么丈夫会成为同性恋者。她对我说:“对一个人能爱上另一同性,我不觉 得不可理解。从某种意义上说,爱也就是对一个人有感情,迷痴。但是,两个同 性在一起性生活,我没法理解。我是生物学家,可是在这点上我是小学生。” 我跟她半开玩笑:“李之白不也是生物学家吗?他为什么会是位同性恋者呢? 他在世时,你可以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给田麦解释,同性恋现象普遍存在,只是物以类别而人以群分,我们不知 道罢了。人类最大的悲剧,是不能理解自己。不过,很多不理解的东西,人们做 得都不差,而且世代相传,如婚姻和宗教。我研究的心理学,和所有学科一样, 是在不理解中开始寻求答案的。这个过程,可能很漫长。同性恋从古希腊到今天 一直都有,然而要理解它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有些人可能会认为,同性恋是受外 国影响。其实在中国,根据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遍查史料考证,几乎每个皇帝都 有同性恋对象。中国同性恋者不见得比西方少。古代春秋有“余桃”、汉代有 “断袖”、战国有龙阳君等同性恋现象的记载。从魏晋南北朝到宋、明、清,男 色极盛。古典文学作品里也有这样的描写,如《红楼梦》和《品花宝鉴》。中国 现在不再把同性恋列入精神病,但公开同性恋者极少。这是正常的。即使在美国, 人们会在工作单位谈论丈夫或妻子,同性恋者却不会随便谈其爱人同志。同性恋 者在西方某些国家获得法律上的合法地位也只是这十来年的事。 田麦听了我这么详细的介绍,心情好些了。她说,从人道和诚实的角度来说, 对同性恋的宽容是一个好现象,至少公开的同性恋者不会去隐瞒和欺骗家里人, 比起那些害怕公开而和异性结婚致使配偶终身被蒙在鼓里或痛苦一辈子,要好得 多。 我给她推荐了好几本有关同性恋的书,包括弗洛伊德的《爱情心理学》和国 内出版的李银河博士的《同性恋亚文化》以及网络小说《北京的故事》。 一个月后,田麦读完那些书,给我打电话,谈了她的看法:“柳医生,谢谢 你推荐的那几本书,对我很有帮助。虽然我研究艾滋病毒,但我只从生物角度去 研究,而不从社会和心理的范畴去研究性行为。我一直认为同性恋是西方人堕落 变态的东西,想想都会觉得恶心,从来也没有想去深入了解它。尽管我也曾接触 了一些同性恋的材料,但只是从生物统计的需要提取一些数据。那几本书里的很 多内容,是我以前根本想都没有想过的。李之白本人都未必读过这些书。如果我 早几年读到这些书,就好了。我觉得,我们中国人不管是不是同性恋者,哪怕像 我这样反对同性恋的人,都应读一读这些书。它们不仅帮助我们理解同性恋,同 样也帮助我们理解异性恋。不过,我真没想到中国人里有这么多不公开的同性恋 者。” 第二年夏天,田麦特意和雅文、安玛、米山一起去了一趟麻省普鲁文斯镇, 一个有名的同性恋小城。普鲁文斯镇是海边小城市,位于麻省的最北端,是欧洲 移民最早登陆美国的地方。据说,当年从欧洲来美国登陆的移民,从船只上把同 性恋者赶下去,扔在普鲁文斯镇,然后北往波士顿,南到佛罗里达。后来,普鲁 文斯镇上同性恋者逐渐多了起来,有了名气。当地冬天漫长寒冷,以后同性恋者 不断地移往四季阳光灿烂的佛罗利达州和加州,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只在夏天回普 鲁文斯镇度假。即使如此,普鲁文斯镇 60%以上的居民是同性恋者。 如果说我推荐的那几本书从思想上打开了田麦的眼界,那么普鲁文斯镇之行 则从实地感性上改变了她对同性恋者的看法,虽然她和我一样依然不能理解同性 恋者彼此的性吸引。 去普鲁文斯镇的旅馆是米山订的。米山在这10来年碰到不少同性恋者。尤其 是在曼哈顿的格林维治村、东村和彻尔西,同性恋者多极了。那里是众多艺术家 和画廊的所在地。京典和格雷现在也住在彻尔西。米山经常去那里。因此,他对 有关同性恋的情况比较了解。他、安玛和雅文一直也想去普鲁文斯镇看看,但忙 画展、结婚、再结婚、买房子和生孩子,一拖再拖。后来田麦告诉雅文,她很想 去普鲁文斯镇一趟。米山三人就决定和田麦一起去,把孩子留给米山母亲照看。 米山母亲在雅文的女儿米雅一出世而安玛的女儿米安还没出生前,就来到美国帮 照看孙女儿了。 米山提前一个月打电话去订旅馆,日子订在美国独立节(7月4 日) 的那个长 周末。那年独立节是星期一,全美放假。每年独立节的长周末是普鲁文斯镇最热 闹的日子。旅馆非常贵,很难订得到房间。米山只订到一间房。幸亏美国旅馆大 多都是每间房有两张大床。 田麦四人由米山开车,星期六下午到达旅馆。从旅馆开车到普鲁文斯镇市中 心还要40分钟,所以比较便宜,110 美元一晚上。市中心旅馆一间房至少要250 美元以上。在旅馆放好行李,他们迫不及待地去市中心。一路上,看到男人们亲 亲热热兴高采烈地往海滩去。 到了那里,他们才理解为什么这么难订到旅馆──成千上万的同性恋者在那 儿度假,加上游客为了看到最精彩的西洋镜,也来凑热闹。让田麦惊讶的是,那 些男同性恋者绝大多数都长得漂亮英俊潇洒有教养,不少的人一副绅士派头。只 是这里的男人大多上身都没穿上衣,只穿一条海滩裤。 安玛说,“能到这里度假、每晚住250 美元以上的旅馆的同性恋者肯定不会 是穷人。按照经济原则,这些人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或来自富裕家庭。显然,在 这里看不到下层社会、没受过良好教育和贫困的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喜欢裸露 是很自然的。本来美国人就喜欢裸露来显示自己的性感和本钱,更何况同性恋者 之所以走到一起就是因为性,离开了性吸引,就和好朋友没什么两样了。” 雅文说:“现在我理解了同性恋者平时喜爱在佛罗里达和加州,因为那里四 季阳光灿烂,有更多的机会裸露。” 米山诙谐地说:“这个世界,女人裸露上身是色情,男人裸露上身则不是色 情。不公平。在电影、广告和各种形象媒体里,我们都看到男人裸露上身。女人 裸露上身,也不应被视为色情才对。消除掉了神秘感和好奇,男人的性犯罪会降 低。” 安玛指出:“我发现中文里‘色情’和‘淫秽’两个词语是等同的。英文里, 色情是Erotic而淫秽是 Pornography,两者都是专门描写性爱的作品,但有区别。 Pornography 专指那些淫秽的作品,即以伤害身心的下流暧昧、暴力、和非自愿 的虐待来描写或暴露性场面。当然,这是一个因人因文化而异的标准,不同的人 和文化有不同的审美心理和身体上的承受力,就像性满足没有客观的统一标准。 然而,Erotic不淫秽。它以美丽高雅来描写性场面,赞美性爱,帮助人克服性是 肮脏的心理,从而很快地进入性角色。美国品味高雅的大书店,例如 Barney & Boble ,都出售 Erotic 作品。” 四人兴高采烈,大叹普鲁文斯镇是同性恋者的天堂。在七月这样明媚的温暖 阳光里,是光天化日之下展示身体性感和美的最好时机。 田麦说,假如没有游客的话,这些同性恋者们很可能全裸。她没有看到女同 性恋者。 米山告诉她,独立节这个礼拜来普鲁文斯镇聚会的同性恋者都是男的,女的 除了游客多半是其亲戚朋友,来参加独立节游行支持男同性恋者。若要看女同性 恋者,则应十月份来。 当天晚餐,他们四人在一家海鲜饭店吃龙虾。那里的龙虾又便宜又好吃。大 家饱餐了一顿出来,太阳正在西下,把大地笼罩在神秘的拥抱之中。整个天空被 染得如一块巨大的画布,弥漫着黄昏的成熟和安祥。晚霞斑斑驳驳,照耀海边一 排排木屋,而大西洋的湿意飘荡着久远的记忆和感怀。这样的时刻有若回归般的 梦境,令人感叹无比。 田麦想起了大学毕业前夕和李之白去大连玩,两人也沉浸在这样的黄昏里流 连忘返,在夕照里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拥抱。如今,那爱恋犹如天边的云彩,随风 而逝。 安玛建议到海边去看落日。他们把车停好,便朝海边走去。田麦看到许多房 屋门口、窗上和阳台都挂着彩虹旗。安玛告诉她,这是同性恋者的旗帜,彩虹是 他们的标记。田麦想起她去北京时看到有条马路新建了一对高耸对称的大雕塑, 其形状和颜色就是彩虹,给她留下印象很深。她敢肯定当时的设计者不知道彩虹 是同性恋者的标记。想到这,她笑了起来。“你笑什么?”米山不解。 田麦把那彩虹大雕塑告诉大家,“如果外国人去北京见到了,会以为那是中 国同性恋者的场所或大本营呢。” 雅文大笑说:“他们看到了会想:噢,中国比美国还开放!” 安玛也笑开了:“也许,那位设计者是隐藏的同性恋者。他可能借着中国人 不知道这彩虹是同性恋者的标记,索性把他的性欲望投射在他的艺术品上。米山, 你们艺术家不是经常这样做吗?” 米山翘起鼻子:“别瞎扯。即使这样做,更多时候是潜意识的。” “得了吧,别把牧一跟你讲的心理学理论用在这儿。你最卖钱的那十来幅画 里,不都是和性有关的吗?这不是潜意识吧。”雅文和安玛一起拿米山来开心。 “那是因为别人没有那样在画上表现过性的困惑。”米山回答后,向田麦讲 解他当初去同性恋者澡堂的经历而创作了一些很棒的油画。 田麦问他:“什么使你最终没有成为同性恋者?” 米山说,他之所以没成为同性恋者是因为他不能接受和同性恋者做爱。他曾 和同性恋者有过性行为,但不是互动行为,即别人口交、抚摸他,他只是享受性 快乐和释放,他即不能给予对方口交,也不肛交别人或被肛交,甚至连抚摸对方 的下身都不愿意。 田麦听到米山用“口交”“肛交”这些字,心里不舒服。米山用词这样直率。 李之白曾有几次叫她吸吮他的那宝贝,她死也不肯,她觉得太恶心了,她宁可不 做爱也绝不会那样做。虽然她知道,清洁过的男生殖器一点都不脏,可她心理有 障碍。李之白后来就再也没提。那么,会不会李之白因此去同性恋者那里得到被 吸吮的性快乐?男人被吸吮时,是不劳而获,他整个神经末梢和感官处于纯享受 之中。至于肛交,她和李之白有时候会有。夫妻俩都学过生理解剖学,肛门的生 理解剖和阴道在肌肉抽缩、扩张和由此得到的快感有相似的地方。那么,男人自 己想要得到这种快感会不会去让别的男人干呢?这会不会是李之白成为同性恋者 的另一个原因呢? 想到这,田麦心有余悸。就艾滋病毒的传播而言,肛交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性 行为。做爱时由于摩擦,很容易造成肉眼看不到甚至人感觉不到的黏膜细微破损, 这时,感染者的病毒就会趁虚而入,进入未感染者的血液中。由于直肠的肠壁较 阴道壁更容易破损,所以肛交的危险性比阴道性交的危险性更大。而且,安全套 在肛交时更容易脱落或破损,因为湿润弹性不如阴道。田麦越想越觉得,自己被 李之白感染上病毒是必然的。 到了海边,四人完全看得都惊呆了──好几千的男同性恋者在那里欢聚,观 赏落日,等候独立节晚上焰火的到来。海风习习吹来,彩虹旗纷纷扬扬,在人群 中和别墅阳台上飘舞。一眼望去,那些赤裸着只穿着海滩裤的男人们形成了一道 壮丽的风景。他们的身体在夕阳照耀下,呈现古铜色,分外显眼,仿佛在无言地 述说着生命的壮观。他们的脸,因为黄昏而半明半暗,就像一座座金属雕塑。田 麦觉得,生命在这些男人的身上已是另一种意义了。 田麦从没看到过这种场面,也从没想到会有这种场面。这些男人,大都双双 对对搂抱着或牵着手,有些成群地拥在一起。她身边的那几对看起来都受过很好 的教育,非常温文尔雅,都有着动人的灿烂微笑,眼睛深情无限。其中有一对, 已是中年,一派绅士风度,两人含情脉脉,一个站着靠在另一个身上,而被靠的 那位男士则坐在高高的木栏上,双手搂着那位站着的,两人看着远处海上的落日, 过一会就回过头来亲吻一下,显得很自然潇洒又恰到好处。 田麦被眼前的情景打动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心理反应并不负面,反而对同性 恋男人们彼此表露出来的温馨情感很羡慕不己。因为对李之白和对婚姻失败的失 望,这样的场面唤起了她内心对真情的向往。她对站在身边的安玛和雅文一再感 叹,这些男人们真吸引人!怎么都成了同性恋者!可惜了,太可惜了! 安玛和雅文向田麦讲起了格雷和京典:“我们的那对朋友就是非常出色的一 对同性恋者。” 米山听到后大笑:“当初我就差点因此而上贼船。” 四人就这个话题深入地聊起来。米山认为,性这东西,人是无法欺骗自己的, 而在同性恋中,性是中心;感情里的骗局一旦到了性,最终一定会破产。 田麦觉得米山讲得太对了,可惜李之白的这种破产来得太晚了,她付出的代 价太大。 四人都一致认为,感情和性可截然分开,但是如果不分开就必定超越常人关 系,或同性恋人或异性恋,否则就是好友或纯粹的性伙伴,没有中间道路。所谓 一夜情,只能落入这两者之一,不可能在两者之间。凡属严重错误,都有一个共 同特征:即没有克制住感情或性冲动。没有在感情上对同性发生恋爱而只追求性 快乐,只是性恋而不是情爱。所以,把只和同性发生性行为的人称作同性恋者, 把那些既和同性又和异性有性生活的人称作双性恋者,是恰当的。 田麦寻思,李之白算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呢?只见太阳完全沉没了。一抹余 晖温情地投影在大海和岸上,投影在窃窃私语的那些男人身上。暮色渐深了。田 麦遥望西边,心里没有答案。我没问田麦,她是不是很清楚李之白当年和她结婚 的目的已不是基于在国内上大学两人的感情,而是为了通过成家使他的同性恋不 被人们尤其是中国朋友们怀疑,为了向他母亲和家人有个交代,有个冠冕堂皇的 面具。我感觉她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否则对她的打击会更大更残酷。 李之白从田麦来到美国到和她登记结婚之前那几个月里,心里有过挣扎。他 和田麦做爱的乐趣,远不如和兰德以及别的男人做爱时得到的乐趣大。和田麦做 爱,他需要花很多的心思去让田麦快乐,而田麦在性生活里是被动者,她不会也 做不出让他疯狂忘我的动作,在性生活上她是个等待者而既不是学习者更不是创 造者。李之白如果后来没发现自己的同性恋倾向,这也许无所谓。然而,问题在 于他在男人那里得到的性快乐让他像吸毒一样,沉溺进去了欲罢不能。婚后,他 对和田麦的性生活渐渐没了兴趣,只是为了履行丈夫的义务,只是为了能保住这 个家,以便能更好地掩饰他的同性恋真面目。 李之白认为自己不是双性恋者。他对我说:“我已对女人没有性兴趣了,这 不是因为从伦理上说我是个有妇之夫,我说的是心理反应。如果一个女人乳房臀 部丰满很性感,我完全从审美角度去观赏她,不会有性幻想。我很清楚,我已是 地道的同性恋者。正因如此,我对田麦一直有负罪感。” 虽然,李之白对和田麦的性生活没有了兴趣,但并不等于他对田麦没有感情。 他在田麦那里得到爱。他和田麦周日里每天都要通两三次电话。两人有什么工作 上的困难和遇到快乐或不高兴的事也会交谈。周末见面更会聊这些事。一块去看 电影和娱乐。他和男人的性生活,则是纯肉体的疯狂,不需要情感介入。他有时 担心和别的同性恋者交往得太深,给自己带来麻烦,害怕被田麦发现他的同性恋。 因而,在这样的世界里,李之白在兰德之后对同性恋只追求性快乐而不求情 爱,把感情和性截然分开了,除了一个人之外。这人是李之白婚后和男人发生过 情爱的唯一者。 李之白还没毕业时,他以做博士论文的实验写了两篇论文,都在国际上一流 学术杂志《科学》上发表了。其中一篇被选中在巴黎学术会议上交流。到了巴黎, 第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扎到同性恋酒吧里寻觅性伙伴。 他去的那个酒吧,紧挨着塞纳河。那晚月色朦胧,河水荡漾。月光散在水面 上,像银色的碎片。黑夜在月光和巴黎罗曼蒂克情调里,变得更加神秘,不可深 测。月光似乎又给李之白的心上和水面上同时铺上了一条条通向同性恋的通道。 只是一阵阵晚风吹来,河面上的月亮总是不完整。 法国历来有崇尚异国情调的小资传统。李之白走进酒吧,飘来一股股浓郁醇 美的黑啤酒味儿,清香扑鼻。他发现酒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男人,非洲裔,西班 牙人,拉丁南美人,意大利人,也有一两个亚裔人,像一群罐头里混杂的沙丁鱼。 他一进去,就有许多目光扫向他。他把外衣脱了存好,要了一杯日本酒,走到地 下室。那时他已老道,知道凡是同性恋酒吧的地下室几乎都是寻欢做乐的地方。 他明知去这种地方是纯肉体活动,但他并不饥不择食,他要找的是英俊高大的男 人,如果找不到就打算空手而归。 人们黄鼠狼似地来回盯着别人,你看我,我看你。李之白看到几个吸引他的。 但那几个男人对他不感兴趣。在那种场面,人们都很少开口,都是以眼光或表情 暗示。地下室有两张桌子,上面有一些同性恋的广告和杂志。墙上有书架似的木 板,供人把酒杯放在那儿。凳子不多,大多数人都靠墙站着,眼睛寻觅着性伙伴。 整个地下室大概有15个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每间房都很小。如果这些人要做 爱,只能站着和弯下身来干。 李之白晃荡了快一个小时,毫无收获。他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他这次在 巴黎开会3 天,加上周末,一共只有5天。于是,他主动走进一间小房里,站在 黑暗中等待。等了很久,没人进来。李之白在那里面尿急了又不知厕所在哪里, 便就地撒了一泡尿,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也许是这泡尿扫兴,让他联想到别人也 可能在此什么脏事都会干,就没了兴趣,离开了酒吧。 回到旅馆,李之白不甘心就此罢休。性神经一旦兴奋,人就很想发泄掉,尤 其他一人出差到巴黎。他进入旅馆楼下的酒吧,西班牙男人艾德瓦多坐在他身旁。 开始两人都不好意思开口。李之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位同性恋者。不过,艾德瓦 多老看他。根据在纽约的经验,如果一个同性总盯着自己,只要大胆地回应对方 的目光就可以作出判断。李之白扭过头,注视着艾德瓦多。艾德瓦多向他微笑, 眼神里有一种李之白很熟悉的心领神会的目光。 艾德瓦多是个饭店老板,在西班牙和法国开有好几个饭店,每年必去纽约一 两趟,非常喜欢纽约。听说李之白从纽约来,艾德瓦多便兴奋起来,问他是不是 一个人来巴黎。艾德瓦多有40多岁,身高有1 米9 ,一头黑发,很潇洒,会讲4 国语言。艾德瓦多用流利的英语与李之白攀谈起来。他说自己是一个人,愿意陪 李之白消磨时间。 李之白听艾德瓦多这样说,猜测对方是同性恋者。他不想错过机会:“那太 好了。我已在别的酒吧喝过了。我想回我房间。你住在这个旅馆?” “我是这家酒吧的股东,我在这里住宿优惠,即付最少的钱住最豪华的。我 的房间非常高极,总统套间。要不要到我的房间去?”艾德瓦多的眼神充满期待。 李之白确信他是同性恋者。 走出酒吧,在明亮的灯光下,李之白才看清楚艾德瓦多长得十分英俊,嘴唇 轮角分明很有力度,鼻子充满了雕塑感又直又挺,尤其那双眼睛极其迷人,神秘 但又亲切和蔼,炯炯有神,像照相机快门镜头似地把自己给捕捉住了。 艾德瓦多的房间别有风味,是一个两卧室的套间,在旅馆最高层34层楼。 一进门,看不到卧室,有类似酒吧间里的高桌子高椅子,墙上有放满了酒杯 的玻璃壁橱,旁边是个大冰箱,里面各种饮料和酒应有尽有。左侧是宽大的落地 窗,坐在高椅子,窗外风景一览无遗。艾德瓦多把窗打开一扇,晚风立刻吹进来, 把蓝色窗帘吹得舞动起来。李之白有点凉,艾德瓦多马上把窗又关起来。右侧是 一个很大的客厅,里面放了不少的工艺品。艾德瓦多向他一一介绍。客厅里还有 一架黑色的斯坦藤森钢琴,还有电影设备。穿过客厅,有个白色书房,在灯光之 下特别明亮。书房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侧有卫生间和洗澡房。给李之白印象极 深的是,卫生间里浅黄色便盆上有日本进口的冲洗烘干下身的装备,因而大便完 不需要用手拿纸去擦屁股。洗澡房里的浴缸很大,几个人都可在里面同时一起洗, 还有桑拿浴。两个卧室一大一小。艾德瓦多说,如果有总统或富商来住,小卧室 是警卫或保镖住的。 大卧室非常讲究,波斯地毯,所有的灯都可根据需要调节明亮度和颜色。一 张一对裸体男女在做爱的油画,挂在床上方。床上放满了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枕 头。李之白不明白为什么要放这么多枕头。艾德瓦多向他解释,枕头用处可大了, 看书时垫背垫头,做爱是垫腰垫臀部。 “你看,那幅油画里的那男女都垫有枕头。”艾德瓦多指着油画,李之白才 发现那男的膝盖跪在枕头上,那女的臀部下垫着一个巨大的枕头,双脚则搭在一 堆枕头上,翘得老高,两人是在地上做爱。艾德瓦多说,在地上做爱远比在床上 做爱刺激,更好使劲,而旅客可根据自己的身高体重和做爱时位置的需要来选择 不同的枕头。李之白喜欢那张油画,性感张扬,但不过分不让人觉得淫秽,看到 的只是男人的背面和女人性兴奋的脸,最醒目的是那男人因做爱而绷紧的臀部肌 肉,挂在卧室正合适。画的对面,所有墙壁都是镜子,从镜子里能看到床上的一 切和那张画。 艾德瓦多介绍,这张画是一个纽约华人画家画的。( 我估计那画是米山画的。 每次画展,米山都送我一本他的画展摄影册。我把米山在巴黎画展的摄影册拿出 来,看到了那张画的照片,和李之白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艾德瓦多每次到那旅馆住,最喜欢这张画和客厅里那架名牌钢琴。他学了10 年钢琴,发现自己成不了最出色的职业钢琴家,便专心读书一直到拿到数学博士。 教了几年书之后,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笔财产,便投资饭店,不再教书。他说, 如果可能,他的下一家饭店将开在纽约。 艾德瓦多给李之白弹了好几首曲子,其中法国作曲家德彪西和梅西昂的乐曲, 李之白是第一次听到。他被艾德瓦多的琴声深深地打动了。他发现自己内心原来 那么喜欢音乐。音乐最美丽的地方,在于它有一种力量促使人沉浸在十分浪漫玄 妙的梦幻里,而这种力量在生物实验里是没有的。他着魔了,弄不清到底是酒还 是艾德瓦多的琴声把他陶醉,彻底瓦解了。他记不得,那天晚上艾德瓦多弹完曲 子后是怎样走到他身边,怎样吻他……人生有出神入化的时刻。这种时刻,人忘 乎所以。他只记得,艾德瓦多对他说:“今晚,我的巴黎之夜因为有你而变得星 光灿烂!”只记得,那天晚上艾德瓦多和他在地上做爱,用了好几个枕头。 第二天早晨醒来,两人又接着做爱。分手时,李之白请艾德瓦多弹首曲子。 艾德瓦多弹了梅西昂的《末日四重奏》里的钢琴曲部分。李之白居然听得都不想 走了。从艾德瓦多那里,他知道这首曲子是梅西昂1941冬天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德 国战俘营里创作,并和战俘营里其他三位音乐家在那里首次演奏,其中大提琴则 由德国士兵监视着大提琴手到附近用犯人们凑集的钱买的。梅西昂创作《末日四 重奏》的灵感,来自圣经的启示录里关于末日的一段福音。这首曲子已被公认是 20世纪最伟大的乐曲之一。 艾德瓦多答应李之白,周末带他去买唱片。本来两人约好,周六上午11点见 面一起吃“上午饭”(brunch),即早餐和午餐之间的一顿饭,通常是在周末起得 晚,不吃早餐而较早吃的午饭。然而,到了星期五下午会议一结束,李之白已等 不及了。他回到旅馆房间就给艾德瓦多打电话,可是艾德瓦多不在。李之白如蚂 蚁一样坐立不安,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只盼着艾德瓦多的回电。他觉得自己已 不可救药。他想,人的爱欲冲动,实质上是一种乡愁,到处寻找家园来满足自己。 在别人身上找不到这种家园时,人就很可能自慰,满足欲望。 李之白打开电视,看了两眼,心烦意乱,又把它关掉。走到窗口,觉得外面 乱哄哄的。再好的风景,人的心境最重要,否则风景不过是无关的世界。洞悉了 这个热闹的世界在堂皇美丽而正经的表皮之下具有的荒诞可笑之处、以及自己内 心的可怜和在性欲面前的不堪一击,李之白想起了艾德瓦多给自己弹奏的那首《 末日四重奏》。人类所有的末日不过是人自己追求享受的结果。想到这,他感到 同性恋者绝大多数不过都是傀儡。为了性的真正快乐,大家彼此不得不挪用,不 像异性恋者那样最终可选择结婚有个合法并为社会认可的家,生儿育女。尤其像 他自己,为了隐瞒其同性恋,还不得不维持夫妇关系。所以,同性恋是无根的爱。 他给田麦去了个电话,像是解脱自己的罪孽。田麦从电话里察觉他并不开心, 他只好回答:“你在这里就好了,巴黎这个城市每一点每一滴都充满了罗曼蒂克 的浪漫色彩。一个人在这里真受不了。我爱你!”放下电话,李之白对自己最后 一句话有点吃惊。自己太会演戏了,一边在想另一个男人,一边在对妻子说我爱 你。不过,他心里的确爱田麦,这不是谎言。只是他对她没有性的欲望。 李之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每分钟就像每小时一样难熬,他理解了什么叫度 日如年。尼采说得对,是我们的需要解释了这个世界。人以自己的需要来体会时 空的存在。他只好走出旅馆,沿着塞纳河在大街上瞎转。 塞纳河上桥真多,隔几个路灯又是一座。李之白看着两岸16世纪甚至更早年 代建造的楼房,想像当年法国的辉煌至极。巴黎的确很美,美得让他觉得自己绝 不可能属于这个地方,不像在纽约大街上行走,他感到自在,觉得自己属于纽约。 法国女人大多很有气质很有女人味,一举一动都很温柔,不像很多美国女人即使 妖艳也带着野粗阳刚,像小伙子似的。 李之白喜欢听法语。语言绝对不只是一个交流工具,它是文化根基。温柔动 听的法语,是造就灿烂的法国文化艺术和气质独特的法国女子的根源之一。如果 当年美国选择了法语作为国语的话,今天的美国会是什么样子呢?面对着多情的 塞纳河,李之白的答案是肯定的:美国文化会截然不同,整个世界会因此面目全 非。 走到巴底士歌剧院不远的地方,他听到一位小女孩在给她妈妈数数。虽然他 一个法语词都不懂,却听懂了她数数中所蕴涵的音乐,看懂了母女俩所构成的一 幅人间画面。他决定去歌剧院看一场歌剧。那天晚上上演的是歌舞剧《巴黎圣母 院》,可是票都卖出去了。他很幸运得到了一张退票,把票卖给他的是一个伦敦 来的舞蹈演员肯特。肯特来巴黎演出根据柴可夫斯基同名古典芭蕾舞音乐改变的 现代芭蕾《天鹅湖》。因为《巴黎圣母院》的舞台设计和舞蹈造型都相当出色, 他所在的舞蹈团组织演员在演出任务完毕后来观赏这部法国歌舞剧,可有一个演 员临时有急事来不了。 这场歌舞剧舞台设计的确非常别出心裁,舞蹈造型也不错。可惜,女主角没 有一点吉基普赛女人的野味和泼辣劲,比起电影《巴黎圣母院》里的女主角差多 了,使整个歌舞剧因此而被大打折扣。中场休息,李之白对肯特说:“应找个真 正的吉基普赛女郎来演女主角。实在找不到,哪怕由美国或西班牙、意大利女人 甚至南美姑娘来演,都比这个法国女演员强。” 肯特同意李之白的看法。他向李之白介绍,他们的现代芭蕾《天鹅湖》远比 这部法国歌舞剧出色多了,获当年全欧现代芭蕾金奖。他在《天鹅湖》里扮演一 只天鹅。 李之白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没错。我们的《天鹅湖》只是采用了柴可夫斯基原作的音乐,其故事 舞蹈与原作面目全非,讲的是同性恋故事,所有天鹅都是男舞蹈演员跳的。你绝 对不会想到有多么精彩!” “我很难想像男人跳的天鹅。柴可夫斯基若在世,一定会控告你们,绝不允 许你们这样把他的名作给篡改了。”李之白很少观赏芭蕾,但古典芭蕾《天鹅湖 》他在国内看过,田麦来美后他陪她看了一遍,他很喜欢。不但它的音乐美,而 且整个舞蹈的编排绝对是芭蕾舞精典,尤其是那四只小天鹅的群舞让人妙不可言, 回味无穷。 肯特笑了笑:“柴可夫斯基若活到今天,对我们的舞蹈一定百看不厌。他自 己就是不公开的同性恋者!不要对同性恋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李之白忍不住地笑个不停。 “我说的什么让你这样好笑?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肯特大惑不解。 李之白脱口而出:“我自己就是同性恋者。我不会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肯特说他们舞蹈团里演员里好些都是同性恋者或双性恋者,虽然他本人在性 生活上只对女人有兴趣。 肯特告诉李之白:“10月份,我们要到纽约演三个月。你一定要去看。看了 你就会知道了我们的舞剧有多棒。” 回到旅馆,已近半夜1 点钟。刚躺下,李之白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原来是 艾德瓦多的回电:“非常对不起!你的留言叫我不管任何时候回来都给你回话, 我只好把你弄醒。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你来吧,我刚回到旅馆。” 一进艾德瓦多的房间,两人疯狂地拥抱在一起。艾德瓦多两手把李之白抱起 来,走进卧室。那晚,他们做爱了两次。 那个周末,他俩简直就是性爱动物。在汽车座位上,在红磨坊戏院里,在塞 纳河堤下的黑夜里,在艾菲塔上,枫丹白露公园椅子上,他们缠绵在一起。还没 回到纽约,李之白在飞机上就已发现自己男根头疼痛,被磨破了一点。 李之白跟我谈论了艾德瓦多的性强壮。他说:“西方人的身体比我们健壮, 对他们来说性生活就是锻炼身体,每天锻炼一下是正常的。我精疲力竭,艾德瓦 多好像没事一样。按理说,我比他年轻多了,应该精力更充沛。我们这一代中国 人,小时候太苦,缺乏牛奶和营养食物。我虽然健美,但小时候身体底子没打好, 精力和耐力都不如艾德瓦多。” 我向他指出,中文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流行说法。中国人大多更欣 赏的是儒雅书生,而不是硬汉。这几年从国内到纽约的留学生里,我碰到也大都 是身体素质差戴着近视眼镜的人。但愿中国在争办奥运会的同时,也能够大大地 在全民文化里灌输重肢体发达的意识,而不是单纯地追求金牌。国内现在很多人 富裕了或吃公款,不节制吃喝,是很有害的。营养过剩,没有足够的体育运动将 其消耗掉,留在身体里只能是负担而成为疾病。中国现在高血压和糖尿病,已成 头号常见慢性病。而且,身体的处境如今已不是没病就意味着健康。身体内部的 磨损或受害,很多情况下是潜伏的,当人发现时已太晚了。这一切,都会影响人 的性生活。 李之白听了我的分析,觉得有道理。他之所以被西方男人吸引,主要是他们 健壮高大的身体,当然还包括其阳刚气质和潇洒的个性。 不管李之白如何解释叙述,我还是很难理解他们之间的性吸引。不过,这并 不妨碍我从心理上去理解他们。我想,人对所渴望的东西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得到 最好的,在其过程中这人便成了专家,而别人则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根本没法 理解。 李之白提到,他所交往过的同性恋者每个星期平均做爱或自慰三次,有的人 每天都干。他叹道:“我真不知他们怎么会这么能干!” 我告诉他:“多次做爱的男人,不可能很快就射精,他做爱的时间就会长。 性器,用则强,不用则弱。没有性对象的男人,应经常自慰,生殖器才强壮。西 方男人性能力强的另一原因,是他们性发育后经常自慰。我看过一个研究报告, 被调查的很多美国小伙子平均每周自慰高达5 次。他们无意中锻练了性器,使其 更健壮更有耐力。我们心理医生不担心一个正常的少年会沉溺在手淫里,因为男 人过多手淫,射不出精液,他会自动停止自慰,除非这人脑子已有毛病。”他直 叹气:“嘿,太晚了!我们年轻时,怎么就没有人告诉我们这些?” 10月份,肯特所在的伦敦“动中画”舞蹈团到纽约演出现代芭蕾《天鹅湖》。 李之白前去观赏其首演。果然,这是一部划时代跨世纪的杰作,完全超出了李之 白的想像。整个剧情围绕着一个王子的梦展开,揭示了人的灵魂在同性爱之中的 强烈、好奇和冲突。该剧的舞编导演的确是天才!新颖的舞蹈语汇,把梦幻和现 实、古典和当代、反叛和顺服、柔情和阳刚表现得淋漓尽致。那群男演员扮演的 天鹅,舞姿精湛炉火纯青,勇猛刚柔并兼,充满了魅力。这种魅力不是妩媚,而 是超群的机智幽默和力度,是女舞蹈演员在古典巴蕾《天鹅湖》里扮演的天鹅所 不能达到的。雄性天鹅,这本身就是一个逆反概念。在人们的意识里,天鹅是女 人的象征。这个现代舞,提醒人们天鹅也有雄性的,其用意不言而喻。 李之白被艺术家的高超演技和意想不到的剧情内容所震撼,不断地为之惊叹 欢呼。只是他怎么也辨认不出台上哪一只天鹅是肯特扮演的。演出结束后,他到 后台询问。肯特从演员人群中走出来,还没卸妆。原来他扮演那四只小天鹅里其 中的一个。肯特很高兴能见到他,并把周围的几个同性恋男演员介绍给他。 李之白立刻被眼前的这几个小伙子吸引住了,不但高大健美,而且幽默极了。 他们邀请他留下,参加其首演成功的庆祝。他们想庆祝完毕后请他带他们去同性 恋酒吧。可没等庆祝完毕,这几个演员就跟着李之白去了曼哈顿最著名的同性恋 酒吧之一──可可酒吧。 在酒吧里,有人告诉他们一个地址,西14街有一个地方每星期日下午5点开 始向男人开放,来客必须全裸,允许抚摸。那几个同性恋男演员听了很兴奋,说 一定要去体验一下。 李之白没在可可酒吧待多长时间,因为第二天他要作实验报告。他和男演员 们约好星期日在西14街见面。走出酒吧,呼吸着一年一度的秋天的重逢气息,他 深为居住在纽约而欣慰。在这个国际大都市里,可以耳闻目睹许多世界一流水平 的艺术作品,碰到形形色色各有千秋的人,如同风景如画绚丽多彩的秋色。 然而,李之白为性爱而疯狂。他不是把自己所痴谜的同性恋场合当作放荡者 所设的游戏,而是作为平常和基本的生活现实一种。他在纽约待了好几年,还没 去过西14街那个地方。按照地址,他在西14街一个类似地铁站的地下室找到了聚 会点。11美元一张门票,包括一切费用。他看了看墙上的广告。原来这个地下室 的老板为了赚钱和过瘾,就想出一招:每星期三、五向男人开放,星期二、四向 女人开放,星期六向男女开放,星期日则是男人全裸日,但严禁任何抚摸以外的 性行为。 所有的来客全裸,却都穿着鞋。大概地上脏吧。有些人把随身带的钱放在鞋 里。李之白把衣服全脱光,存好,要了一杯橘汁,定下心来观察周围的人。那几 个英国男演员还没有来。他看看表,才5 点15分,自己来得够早的。他有些不自 然,但看看已来到的这些裸男,他心里踏实多了。 地下室的左边,有一张按摩床。3 个牛高马大的裸男正在给一个来客按摩, 其中一个按摩师是亚裔。李之白一问,这按摩是免费的。这11美元门票居然还有 按摩服务,真便宜。他知道,在纽约按摩30分钟一般要30美元外加小费,而技术 高超的男按摩师一小时收费100 美元以上。华人在纽约靠按摩为生的不少。 李之白对那几个按摩师说,他也要享受一下按摩。 只见那个床上客背朝上,非常松弛地享受着。他浑身都被涂满了油。一个按 摩师拿着一个电按摩棒,对着那来客下身刺激。另外两个按摩师则对着其敏感部 分来回地推拿。 有不少围观的人。好几个一边看一边自慰。有些则在互相抚摸。一个来客则 在抚摸那个亚裔按摩师。李之白问了旁边一位来客才知道,3 个按摩者不是雇员, 是喜爱抚摸别人的来客,以给别人提供享受来取悦自己。 轮到李之白了。他能明显地体会到这三个按摩者对他没下什么功夫,全身被 按部就班地按摩了一下,像蜻蜓点水似地就结束了。他没什么可说的。人家免费 给你按摩,你还想怎么的。既然按摩者只是喜爱抚摸别人的来客,他们当然有所 选择和针对性的。刚才那位被按摩者的男根硕大,人家自然会有兴趣,会卖力。 李之白从床上爬起来,发现整个房间已有很多人,至少近百。 房间中间是饮料台。可能是怕来客酒后失控违反该场所的规定,饮料台没有 任何酒供应。所有饮料免费。有的客人会从鞋子里掏出一二美元的小费。围着饮 料台,坐着一些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亲吻和彼此抚摸。有那么一些人只是指 望别人主动来和他们亲热,默默地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观望四周。 更多的人则在屋里不停地走动,寻觅对象。 房间里到处都摆着纸巾和润滑油,供客人们使用。墙上挂着两台电视,放映 着性场面。几个穿着印着“我在上班”的黑色上衣的小伙子,监督着人们的举动。 李之白看着这几个工作人员,心想他们的工作就是观看人们彼此抚摸吗?这个世 界无奇不有,竟有这种挣钱方式。 一个中年白人走过来抚摸李之白。这人长得很像法国电影《爱情轶事》里的 男主角。上个周末,李之白和田麦在巴尔的摩刚看过这部电影。那人非常轻柔地 吻他,其薄薄柔软的嘴唇让李之白想起了兰德。他不理解为什么西方人总把厚实 的嘴唇描写成性感。他感到对方这种大大薄薄的嘴唇才性感,吻上去非常温柔舒 适。李之白没有看到那几个英国演员,已经6 点半了。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观望 着这些裸男而组成的肉体风景,想像如果他的同事、母亲、田麦以及他的非同性 恋朋友们看到他在这样一个场面里寻找性快乐会怎样评价他。当他把眼前这些人 当成风景时,自己也就成了风景里的一座活动的雕塑,在此游弋。这是一个他事 先没法想像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纯肉体的。人们在一起,把隐私的自慰变成了公 开欣赏和群体抚摸。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所参与的这一切,已远远地走向了天下 大多数人唾骂的极端。他没等待那几个英国演员的到来,走出了地下室。 李之白在上述这道肉体风景里,用身体走一条与人类大众背道而驰的道路, 就像米山拥有两个妻子一样,实质上是一场革命。 我诙谐地对李之白说:“你是生物教授,你知道,作为生物,人不需要革命, 而是改进。革命太激进,破坏毁灭性太大。革命者本人往往为此付出巨大代价。 你这样为性爱而疯狂,患上艾滋病,不是把命真得给革掉了吗?与这种革命一起 疼痛的还有社会和家人──昂贵的治疗费和家人的悲哀。” 李之白点头称是,痛苦万分。他突然领悟了真理似的:“从感染艾滋病毒的 途径来说,相互抚摸倒是不革命的。它不传染病毒,同时让那些想释放性欲的人 有亮相和发泄的去处。” 作为心理医生,我宁愿这些人到这种地方去,至少对社会和行为者本人都不 造成危害,使他们身心得到某种平衡。我写这本书时曾去西14街打听这地方。旁 人告诉我这个聚会点已经没了。我只看见那个像地铁站似的地下室,大门被一把 大大的铁锁给锁住了。我想,它很可能是被警察给取缔了。纽约上任市长,下令 把许多性场所给关闭了。美国除了内华达州,公开场所并不像国内有些人所想像 的那么性自由或色情。 我跟李之白谈到了国内艾滋病的潜在危机。国内官方公布的艾滋病毒感染人 数目前有近百万以上。但实际感染人数肯定比这个数字要大得多。因为艾滋病的 潜伏期可长达10来年,很多病毒携带者很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已被感染,还有些携 带者则不会让别人知道,宁可死掉也不会公开求医。以农村青年为主涌入城市的 民工,缺乏性卫生知识,未婚而没有固定性伴侣,他( 她) 们很可能成为未来中 国艾滋病毒传播的温床之一。我们华人的公共卫生意识差。目前色情场所也多。 婚外情、一夜情和年轻人对性的开放,如果不自我保护,都有可能感染上艾滋病 毒。如果中国人不意识到性生活是艾滋病传染的主要途径而不加以保护,神州大 地上有一天艾滋病泛滥成灾,我不会奇怪。在一个充满爱欲的时代里,爱欲就是 空气,无处不在。中国防患艾滋病的最好办法,是有效地利用各种媒介和法律, 去监督这些可能走向革命的行为。要不到时已成灾祸,就太晚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