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农业学大寨有新举措,集合全县的四类分子在老鹰山修筑一条大坝,把四面的 山水聚集起来。一是要搞大会战,二是要对我们进行一次集体改造。上工的人都走 了,我们被集中在了大队部,等着王大。王大是到地上派活儿去了。这件事王大做 得雷打不动,很认真的。我父亲也总是这样给长工们派活儿的。王大回来了,看到 我们东倒西歪的,他笑笑说:“狗日的比猪还舒服。”我就说:“是比猪还舒服啊。” 王大盯着我看了两眼说:“你狗日的话里有话哩。”王大说:“这次去要是表现好 了,上面会给抹帽子的。明天一早在大队部集合,由大队专门送人。”王大站在我 对面说:“你狗日的想抹帽子吗? ”我说:“老子从来都没想过。”王大怅然地站 在那里,许久冲着我背影说:“你狗日的还有自知之明。”我说:“你知道自知之 明是啥意思吗? ”王大说:“啥意思。”我哈哈大笑着说:“狗日的自己骂了自己, 还不知道。”王大气得在地上转起圈圈来。我开心地吼了几句,我知道他在弄清楚 意思之前,心里一定是不舒服的。这正是我要的。 我有什么准备的呢? 我印了些纸,先到爹娘的坟上烧了,南山很远,年关又快 到了,过年回得来回不来还不知道,早早上了吧。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噎得我气都 上不来,风从领口、袖口和腰间往里灌,我把腰间的草绳往紧里扎了扎,将两手筒 起来。这样就暖和多了。我默默地坐在坟前,什么话都不说,面对他们,我已无话 可说。我想如果他们地下有知的话,他们也会对我说:“娃.啥都不要说了。” 我又来到红杏的坟上,这被我修过的坟看上去像个坟了。我插下去的那棵柳树 已经长成了树的模样,上面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我有些后悔,为什么那年只 插了一棵呢? 我又来到了董春的坟上。烧过纸,我在坟前直坐到太阳偏西了。我想 开春不知道那些桃木楔子能否活得过来,长成树。咋都得种上几棵大树。 冬日的黄昏,太阳像一泡牛屎一样,只能照个亮,并不能暖身。可是再冷也冷 不过家里。顾玉珍把我的家搞成个冰窖了。回到家里,已是黑沉沉的了。顾玉珍不 在家里,两个娃也不在。我躺在炕上,就听到王大家笑语喧哗,笑声像潮水一样淹 过来。那笑声就像铁锹铲沙子的声音一样让我难以忍受。我在院子里大声咳嗽了几 下,我希望顾玉珍知道我回来了,能够回到家里来。可是顾玉珍没有回来,她依然 在那里浪声浪语地笑着。 我躺在了炕上,饥饿让我难以忍受。我抓起一个洋瓷杯子摔出去,洋瓷杯子破 碎的声音十分悦耳。我又在炕上摸索着,我需要这种破碎的响声,这个家需要这种 声音。我又将一个猫食碗摔出去,又是一声更大的惊响。可是,王大家的欢声笑语 淹没了我卑微的愤怒。 顾玉珍终于回来了。她进门时哼着小曲儿。 我没有说话。顾玉珍点着了灯,看了我一眼,就往炕上爬,我一脚就踢在了她 的屁股上,又一拳打在她的腰眼上,然后一脚将她踢到了地上。自从董春走了那回 我打过她一顿,再没动过她,她又开始嚣张起来了。顾玉珍回过头来准备撒泼,我 再也忍受不住了,扑了过去,一把就薅住了她的头发。她大叫了一声。我说:“你 狗日的再叫一声,我今天重做了你,你信不信。”顾玉珍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 又开始对她说我掐住王大脖子时的那话:“知道什么叫做了吗? 这是土匪的行话, 就是大卸八块,肉是肉,骨头是骨头,然后一件一件喂狗。”顾玉珍粗粗地喘了几 口气。我在地上拾起一个碎瓷片说:“世界上什么东西都能要人命,这个东西也能 要人的命的,而且让人很痛苦,比用刀子还让人痛苦。”我忽然想起在山上当土匪 时,卢宝山向马冲表忠心的那一幕,他从自己的腰里抽出一把刀子来,在自己的胳 膊上一拉,一条口子就翻开了,血就喷涌了出来。我当时是吓得尿在了裤子上。我 用碎瓷片在自己的胳膊上拉了一下,我怕这东西毕竟不是刀子。 拉得不深,不能让人看了恐怖,因此用力重了一点,结果谁知道这东西竟然比 刀子还锋利,一下拉了那么深的口子,白森森地翻开了,霎时血便喷涌而出,一滴 一滴落在地上,仿佛地上立刻开出了一朵朵梅花。人与人面对的时候,人的血和伤 口是最吓人的。 她掉头就往外走,我一把扯住她,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没、吃、饭、 哩。”她往锅台那边走,我恶恶地说:“你现在可以叫王大来给你壮壮胆,他就在 外面,只要你喊一声,他就会来了,民兵就来了,你抖啥。”顾玉珍默默地做饭去 了。我又说:“再往王大家里跑,老子看见一次打一次,直到把你狗日的骨头砸碎 !”我觉得眼前一道黑影一闪,我知道那是小虎。他肯定看见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 多了。我的胳膊很疼,烧了几把棉花,把灰堆上去,才把血止住了。疼止不住。但 我心里很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