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来来回回地奔忙了十几天,迪阿鲁终于备足了建盖小木屋的柱子、椽子、木板 和一块块页层岩,剩下的事就是凿凿打打,把架子竖起来,这事得有一两个帮手. 不然是无法办到的。 这天,迪阿鲁破例地收了个早工.回到家,冲了凉,洗了一把脸,准备休息吃 饭,一个放牛的小孩朝他家跑来,大老远他就叫开了.说是有一个外乡人过溜时, 滑梆被卡住了,正吊在溜索上。 迪阿鲁一听,立即站了起来。不用问,他也知道那人所处的危险。这样的事在 峡谷里时有发生.每年都会有几个过溜的人掉下江去,或是醉汉,或是疏忽大意的 冒失鬼。麦地村的溜索也发生过几起.人掉下深涧后很快被冲走。尸骨都没找到。 迪阿鲁提上溜梆.找了一根拴牛用的棕绳带上。急忙往出事的地点赶去,他的 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一个个救人的方法。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岸边时,那人还双目紧闭地吊在溜索中间,被江风吹得像条 毛虫似的摇来摆去,他那兜在胯上的绳子已经脱落,只要手一松,随时都会垂直地 坠下咆哮的深涧。 “Jiag teiang ……oIdiI si AaAni o! ”他朝那人用傈僳话吼了一声,似乎 没有任何反应。 他又改用汉话喊:“抓牢.别往下看! ” 那人这才睁开眼.颤声颤气地喊了一声:“救——命! ” 迪阿鲁来不及多想。惟一的办法就是,他依然从溜索的这边滑过去,到了外乡 人面前轻轻止住。腾出一只手来用事先结好扣的绳子把他套牢.再拴到自己的腰间, 之后带着往回移,说来似乎简单.但它却是非常冒险的事.搞不好不但救不了人. 连自己也会被带下涧去。这溜索有一个很大的弧度,人往钢索上把溜梆扣上,脚朝 地上一蹬,带动滑梆,人就如鹰一般朝江中飞去,到了中间借着惯性,又往上升起, 转瞬间就可到达对岸。因为速度太快.要是晚上过溜,可以看到串串被溜梆摩擦而 起的火花。也就是说,迪阿鲁既要快速前进,但在靠近外乡人时又要紧急刹住,把 速度控制下来,稍不注意,要是撞到那人身上,也得掉下涧去。 迪阿鲁在附近胡乱地抓了一把草,捏在手里.把溜梆扣了上去.右手捏着草扶 在钢索上,用它来控制住速度,左手握住挂在腰间的绳子.身子往后一倾,脚一蹬, 唰地一声,瞬息间他就到了外乡人前。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钢索急剧晃动起来, 那人的一只手松了,另一只手也松了一下.差点掉了下去。迪阿鲁惊出了一身冷汗。 、 村里的其他人听说溜索上卡住了.人.都赶了来,人们看迪阿鲁,一个个都紧张得 不敢作声,阿邓多梨拔爷爷赶来了,他看了看人们,站到拴钢索的木桩前。对着迪 阿鲁大声地喊:“别慌! 春天的涧水不吃人。” 涧水显得比以往更加喧嚣,发出了一阵阵令人胆寒的震响。迪阿鲁听到爷爷的 话,心里感到了一种安慰,他镇定了自己的情绪,用一只手解下了腰上的绳子,朝 外乡人套去,之后把活结一拉,就拴牢了,这时候他叫了一声“松手! ” 外乡人的手像离架的藤一样耷拉了下来.往下一掉。 这当儿。外乡人的全部重量都坠到了迪阿鲁的身上,他仰面朝天,双手紧紧攥 住钢索,一点一点的往后移,岸上的爷爷又补充了一声:“别慌! 春天的涧水不吃 人。” 迪阿鲁憋足劲,回了一句:“放心.我一定把他带回来。”他的声音顺着崖畔 冲上天去,一只歇在冷杉上的鹰一拍翅膀,从半空里拉下一泡屎,急急旋上天去。 迪阿鲁感到双手发出了钻心地疼,一缕缕鲜血顺着手心流了下来,有的滴在脸上, 有的落进了深涧。每往前一寸.他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而身下的外乡人仿佛也变 得格外沉重起来,死死的往下坠。 折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外乡人带上了岸。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解开绳子 放下地时,外乡人已像稀牛粪一样瘫了下去,他的脸嘴都脱了形,毫无血色,仿佛 一具刚从冰水里捞出的死尸,喊了半天.他竟一动不动,人们都以为他被吓死了。 迪阿鲁的全身也被汗水淋得透湿,他坐在地上喘了好一阵,抬起手来竞痉挛得像鸡 爪子一样.怎么也张不开。他使劲甩了一阵,待展开来一看,两只手都被连皮带肉 的勒去了一层。回头看去,那条横在涧上的钢索全被血染红了。 人们说.这外乡人也真是个冒失鬼.过这样的溜索,别说是外地人,就是当地 人碰上大风大雨,宁可在对岸那间专为过路的人修的木屋里,耽误一天,也不敢贸 然过溜。 这个陌生的外乡人在地上躺了大半天.翻了一个身,接着又昏了过去。 阿邓多梨拔爷爷伏下身去翻开外乡人的眼皮看看了看,叹了一声说:“他的魂 肯定丢到涧水里了,让我把他招回来吧。”于是,老人念念有词的为他招了起来。 外乡人几乎是脚不落地的,被两个傈僳汉子架回了村子。迪阿鲁把他暂时安顿 在自己的家里,就让他和爷爷一起睡.因为家里腾不m 多余的铺盖。这个外乡人究 竟为何而来,迪阿鲁并没有问,大凡到这里来的外地人,除了收羊肚菌、松茸的就 是收药材的。此外,谁也没有来过,就是他们来.也只敢站在涧水的对岸,对着村 子大吼把人招过去.在那幢供人落脚的小木屋里谈妥了价格.约定交货日期,他们 又住到外村去,或在小木屋里支起锅灶等候些时日,谁也没有胆量滑过溜索.到村 里来。 外乡人一直陷入昏迷状态。每天。阿邓多梨拔爷爷都要对着雪山和涧水方向为 他招几次魂,老人家认定,他的魂就是被吓飞了,正在峡谷中游荡。阿南恰看到外 乡人整天水米不进的躺着,他的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皮,觉得很是可怜。在爷爷为 他招魂的时候,她就端一碗蜂蜜来,用一片洗净的山鸡毛蘸着轻轻地抹在他的嘴唇 上。直到三天以后,不知是爷爷真的把他的招魂招回来了,还是其他,外乡人终于 醒了过来,全家人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外乡人醒来的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呜呜地吼了一夜,他蒙头盖被地躺着,大 气都不敢出,他还以为峡谷里来了什么怪兽。老爷爷几次把它的被子掀了,对他说 :“别把头捂上,不然这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啊,再说.这不说什么野兽.是闯到 山里来的大风在吓人呢。”外乡人还是不听,爷爷一想,他还惊魂未定,就随他吧。 迪阿鲁的双手受了伤.爷爷为他采了些草药包上,小木屋的T 期被拖了下来, 眼看着妻子天天都在腆起的肚子.把他急得坐立不安.在家里呆了四天.就迫不及 待地把药解了,提着斧头上山了,身后除了猎犬腊撒外又多了那个还没有完全恢复 元气的外乡人。本来,他是不想让外乡人跟着来的。虽然他的木活做得一般,但也 不放心别人插手自己的活,除了竖架子时要人帮外,平时他想一个人把活干完,何 况他并不了解这个外乡人,他用很挑剔的语气问:“你真会干木活吗? ” “试试吧,难说你会看得上。”外乡人说。 “试? 问题是我根本没有时间给你试了,要不会就帮我当下手算了。”他指着 那一堆放在地上的木料说。 “别急嘛,我的哥子,不就是一间小屋子,手脚快当些,几天的工夫就可以盖 起来。”外乡人操着浓浓的四川口音,不急不缓地说,似乎非常有把握的样子。这 个外乡人向迪阿鲁一家人介绍说,他是四川人,冬天出生的,名叫李冬。 这个叫李冬的是个手脚闲不住的人。他帮着迪阿鲁凿孔打眼、锯木料、竖柱、 钉椽子。 他干这些活真是得心应手,细细一问,才知道他不但学过木工、篾活,还是做 农活的一把好手,相比之下迪阿鲁就显得有些笨拙.他凿的眼也没有李冬的周正, 也没他来得快当。开始,李冬有些不解。为什么这间木屋不像村里的在顶盖木板, 而是用一块块几公分厚的石板,迪阿鲁告诉他,这里的地势比村里高,又正对碧洛 雪山垭口,一早一晚山风狂野.要是房顶上盖的是木板,大风伸手一抓。三两下就 像鹰拔鸡毛一样,被扯得只剩下个骨架了。用这些页岩石板把房顶压住.多大的风 也不会把它吹走,再说,要是来了一群猴子,这些调皮的家伙天生有着一种好奇心, 这荒天野地的突然冒出一间房子,它们就非要来看个究竟,少不了爬上房顶,如果 盖的是木板,也要被它们掀开。开春后,那些平时藏在洞里的猴子全出来了.它们 常窜到水磨房偷点吃的。 听迪阿鲁这么一讲。李冬觉得这也有道理,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生孩子 的女人弄到这远离村子的山里,小时候他就听说过做月子时女人的身体是最金贵的 :“在我们家.人们说生孩子的女人身子最金贵,月子里得的病用针也挑不掉,你 怎么想到让大嫂在这里为你生娃娃? ” 迪阿鲁说:“这是规矩,从老祖宗就兴下来的.我妈说过,女人生孩子就像跌 到深涧里爬回了人间,难着呢。在家里老老小小的该哼不得哼,该喊不得喊,多难 受,到这里就是喊声把屋顶冲个洞。把雪山震崩了也是无所谓。” 在一片叮叮咚咚的劈凿声中,他们终于把小木屋盖好了。迪阿鲁把每根木楞子 都搭配得十分均匀,谐调,一排粗的之后又是一排细的。就是木楞上有节疤的也让 他作了一番调整,该显的显,该隐的隐。木楞与木楞之间的缝隙.全让他们用榆树 皮捣成黏乎乎的粘物,再拌上些牛粪,从里面糊得严丝合缝,尖利的山风也找不到 地方钻进去。他还设计了一扇开关自如的窗户,早晨把窗子推开,碧洛雪山升起的 阳光就会溪水般地流淌进来,让满屋都是温暖。站在屋里向外望去,到处是苍黑的 森林.碧洛雪山山腰上道道银光闪闪的瀑布就像洁白的哈达挂到了面前,站在屋外 回望村子,幢幢屋顶上直直升起的炊烟,像一条条蓝色的绳子,仿佛要把村里的房 子全拽上天去。 迪阿鲁还带着李冬在木屋的四周挖了一道沟.在里面铺上了一层臭皂草,有了 这道绿色的防线,那些蜈蚣、蝎子、蚂蚁和饿了一个冬天的毒蛇。闻到奶腥味也不 敢越过线来。 不用说,迪阿鲁对这幢小木屋是感到很得意的.他像一只谷雀面对丰盈的粮仓, 高高兴兴地围着它转了几圈,他真不敢相信,这么漂亮的屋子竟是出于自己之手。 “啊,这么好的房子,真是的,真是,这么好的房子。”他感叹着,第一次发 觉自己的话不够用。 李冬看到迪阿鲁的神情,感到有些纳闷,一幢临时的房子,待孩子满月后就要 拆除的,何必下这么大的功夫。他对迪阿鲁说:“其实,每家都到山里盖房子不是 很费事吗,干脆大家都出动。在旷野上盖一幢大一点的,盖起了就别拆它.让所有 生孩子的女人都到这里来,不是更省事吗。” “这是一点都不能省的事,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盖一间小屋子,就像小鸟做窝, 蜜蜂筑巢一样,人们都高兴着呢,做这样的事哪个会觉得麻烦,什么是做人,这就 是,你没有结婚,是不会懂这些的。” “不就是一幢房子。” “告诉你。我的房子为什么要盖得这样认真.阿南恰是从外村嫁到这里的,她 们村里的条件比这里的要好多了,到我们这么一个连腰都伸不直的地方,已经够委 屈她了,我用心来把小屋盖好,让她留下一辈子的记忆,我说过.要送一件十分珍 贵的东西给她,这就是礼物,再说,还有孩子,让他落地第一眼就看到什么是世上 最漂亮的木屋。” 那天下午,迪阿鲁和李冬坐在木屋前长满了奶浆草,紫龙胆,和野百合的草地 上,交谈起来,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们成了抛肝扒心的好朋友。迪阿鲁掏出旱烟 袋,递给李冬。 李冬不抽。迪阿鲁说:“听说日子过得好的人都不咂这样又呛又辣的烟。” “你就别抽了吧,烟抽多了伤人,肺都会被熏黑的。” “瞎说.我们祖祖辈辈都这么抽,也不见谁得了什么病,不抽,山里的日子这 么寡淡.能熬过去吗,得有点辣味的东西掺进来,要是你也想在这里呆些日子,我 劝你也抽上它.不然进林子有绕眼虫,路边也常有蛇,你抽着烟,它们闻到了就会 躲得远远的,就不会来找麻烦了,要不,一条蛇也会让你丢了小命。” 知道这天要竣工,进山时迪阿鲁背来了一桶杵酒,李冬还喝不惯这种酒,喝了 一口就连连咳了几声,眼泪花都呛了出来。迪阿鲁拍拍他的肩说:“小兄弟,到峡 谷里来,你就得学会喝它,不然你就很难呆下去.山里的日子都是泡在杵酒里的, 这是又当酒又当饭的东西,不吃你的力气怎能长出来。” 听了他的话,李冬也学着吃了两碗酒,他只觉得眼前的山都跳了起来。迪阿鲁 指着森林密布的大山说:“你看,这些山林很美吧。” 李冬点点头说:“这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 “这还算不上最美的季节,要是到了秋天,枫树叶,漆树叶变红了。栎树叶变 黄了.冷杉,云杉叶还是绿的,这绿中有红,红中夹黄的,比看那些书里的画还舒 服,那时节,碧洛雪山开始下雪了,风一吹,一座座山都涌动了起来,那风光才是 美的呢,看了心都会醉。” “这么美丽的地方,听说你们还想搬出去? ” “是,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为什么? ” 迪阿鲁说:“要不搬,我们连肚子都难填饱了。” “这峡谷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地方.搬走了多可惜,只有一些好景没人来欣赏, 不是白白浪费了吗,我想,你们的祖先们选了这么一个地方,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 的。” “这还用说,如果祖先们不躲到这里.我们这支人早完蛋了,老祖先们为逃避 追杀才隐藏到了这里的,最早他们和清朝的官兵们打,后来又和英国人,英国人走 了.又来了日本人,正是有了碧洛雪山和咆哮的急流,我们才躲过了一场场的灾难。 所以我们得感谢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是,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上百年的日子了, 一个像风一样流动的民族,被夹在一个和外面完全隔绝的世界,日子长了多憋闷啊, 且不说这些,现在我们的坡地种出的粮食已经很难填饱肚子了,种一坡收一箩,原 来手杆粗的苞谷树,成了艾蒿棍,风光再好也只能养眼睛。加上孩子们不能上学, 都是些睁眼瞎,你说说我们还能继续呆下去吗? ” 李冬不再说话,他的目光追随着一只在碧洛雪山腰上急速滑动的鹰,消失在银 光闪闪的雪峰后,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神情有些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