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度青春六 进入五月间,田野已一片绿装,桃花谢去吐出嫩叶,榆树绽放出串串白花, 喜鹊在枝头叼窝,鸟儿在绿叶间歌唱,播种季节到了。 辽西春季很有特色,上午艳阳高照,下午就变得沙尘阵阵,刮得人睁不开眼 睛。知青们早早脱去了棉装,屯里人却不肯扒下抿裆裤,他们说,这海边湿度大, 脱早了棉裤曰后是要得老寒腿的。 这期间我回了趟家,想取几件夏季衣服,可当我打开屋门时,一下子惊呆了! 天哪,家已成了老鼠的天下!炕被盗塌了,到处是咬碎的衣物和脏土,老鼠大胆 地站在洞口,冲我“吱吱”的叫,倒好像是我侵占了它的领地。 我擦拭干净一块炕沿,默默坐下,倚着墙,抱着膝盖,整整坐了一夜,想了 很多很多,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家,它已不再庇护我不再属于我。天刚一放亮,我 背起书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的家。 乡下开始吃三顿饭,春耕活计太累,没有体力保障绝对是不行的。 生活节奏明显加快了,早晨天还未亮,小队的钟声就响起来,我们脸也不洗, 睡眼迷离地踏着露水就去上工,此时的天上,星星还眨着眼睛。 出早工可以在记分薄上划2 分,值多少钱?要看秋后收成如何,好年景值人 民币四五分钱,这已很不错了,若是歉年,干一年只挣个打酱油钱。不少人放弃 了早工,可我不能,我没有任何依靠,要想立稳自己,只有勤恳的劳动。 这天出早工,队长把活儿派完,独留下几个人未派营生,我和尹航也在其中。 我们被让进饲养棚贮草间,我纳闷儿,何事如此谨慎!只听队长说:“你们 都是咱队上的骨干,我请你们来给我当个参谋。明天就要播种花生了,这是每年 最让人头痛的事。每年库存的种子虽然都多留不少,可这一冬下来,虫子咬耗子 拖,发霉变质糟蹋了不少,这还是其次,最厉害的还是这人偷!年年喊破了嗓子 也镇乎不住,本来计划要种二十亩地,可弄到后来种子不够了,还得花大价钱去 买,妈的,那钱买五香花生都够了!今年,我打算叫几个人作监工,这妇女们由 二嫂子管,男人们由小霍和大个子尹航监督,你们什么也甭干,就给我盯住那几 个人……” “我可不干!”二嫂子孙桂花打断了队长的话。这是队上有名的“碴楞”女 人,30多岁,中等身材,齐肩的短发,走路干活都是一溜风,她说:“队长你没 辙了,让我们几个当炮筒子!这谁不知道,屯中亲戚连着亲戚,小舅子扯着连襟, 你叫我看哪个去?好么,她大婶来时还好好的,回去路上肚子大得像怀了双胞胎, 你敢问她是哪个做得种?他大伯下地时还利利索索,收工时差不多要四个爪子着 地了,你敢扒他裤子?我不干,小青年也不能干,你管,得罪人。这以后你还在 屯里呆不呆?我虎了巴唧净干没尾巴的事,你可不能拿小青年当枪使!” 队长涨红了脸吼道:“你这是什么话!噢,农药拌不行,搁小青年看也不中, 合着怎么样都不行,这地还种不种?要我一个人看八面,你们就看哈哈笑吧!” 他气得在屋子里直打转,众人也拉搭着脸不出声。 我早上出来时匆忙,未能上厕所,此时肚子里发胀,想溜出去方便,又被眼 下的气氛僵持住了,正踌躇间,猛然心头一亮,欲说又自觉可笑,脸上绷不住, 一下让队长看出来了,“小霍,你小子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别堵在肚子里自个乐!” “可不可以用尿拌种子?”我小声说。 “不行,不行,这招不灵,那帮人别说拌尿,你就是掺屎他都不在乎。”队 长摇摇头。 “有个科学家研究出动物感官受刺激后,会产生机体上的条件反射。如果我 们能让村上的那几位五保户来帮忙,情况肯定就不一样了。”我说。 队长停住脚,目光直视着我的脸,“你是说请那几个病病殃殃,一把鼻涕一 把眼泪的孤老头子来?这倒有点意思了。” 屋子里的人活跃起来,纷纷点首赞同,二嫂子说:“还别说,这招还挺安全 实用,还准叫人心烦虼应!”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太阳暖烘烘照在大地上,田野蒸腾起一层雾气,这大热 天,穿一件坎肩都释怀,可一些人偏披上了老棉袄,几位妇女腰间还系一根绳子, 为啥这份装束?谁心里都明白,只是心照不宣。 社员们多数日子是男女分开劳作的,只有需要的时候才联合作战,每到这一 天,劳动的场面就格外热闹。队长今天也很高兴,也许是心情放松,他凑到女人 堆里荤话连篇,惹得大嫂子们兜屁股扔土坷垃。 人们刚到地头,丁胜利就赶着“睁眼瞎”拉来了种子和犁杖,同车而来的还 有三位80岁开外的老汉,这些老人无儿无女,年年靠队上救济生活,曰子过得异 常清苦。有一个老汉,棉袄己油得铮亮,胸前白光光一层硬壳,浑浊的目光呆滞 木讷,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队长跳上大车,满面堆笑说了话,“各位老少爷们,大娘大婶姑奶子们,今 天是个好天气,在干活前我想请诸位先看个小节目,节目的名字叫老汤拌种。大 家可能听说过童子尿能治大病,这个不新鲜,可老汤能拌种,这个你就未必知道, 据这个明白人讲,老汤拌种是门科学,能防虫抗灾减少病害,具体作用有个名称, 叫那个条件反射,射什么?呆会你一看就明白了!下面就请我们队上德高望众的 老几位上来操作,大姑娘小媳妇就免看吧!” 种子倒在马槽子里,半桶水拎上来,队长亲自接过去,放到第一位老爷子的 脚下,“大叔,为了农业生产的大丰收,您老出点力吧”。老汉颤巍巍解了腰带 就向桶里尿,“哗啦啦”一片水声。正待下文的人们,没承想竟是这等把戏,不 禁目瞪口呆,不少人厌恶,捂着喉咙别过脸去,“哦,这招可够损的,整点子老 糟糠扯这个,这不是埋汰人吗!” 队长毫不介意,仍旧微笑着说:“没别的意思,种子临入土前用尿素淋一下, 有益于破土出芽。要说埋汰是埋汰了点,可咱庄稼人哪个不是跟粪尿打交道,嫌 脏你就小心点好了。” 种子分装在播种器里,队伍拉开,牲口拉犁,人踩格子,黑土地上人欢马叫 一片繁忙景象。 几条垅沟走下来,我有些冒汗,抬头看看那些披棉袄的,早不再自找麻烦, 甩掉负担凉爽上阵了。尹航走过我的身旁竖起大拇指,又做了个呕吐的样子,我 们都笑了。 地头那几位老汉沐浴在阳光下,喝着队长特意备下的茶水,看着晚辈们忙碌 的身影,他们也很乐呵。 队长走过来笑着对我说:“小霍,你这点子不赖,挺实用的,不费一枪一弹, 不用磨牙费嘴皮子,问题就解决了。这叫啥射来着——这一射,就把他们都给射 中了。哎,你知道那几个小子为啥弄个破棉袄披着吗?那是个夹心的,装上个七 八斤不显山不露水。再看那几个娘们,为啥腰系一根绳子,那是个小仓库,你一 眼瞅不见,她就塞上一把,揣得挺大个肚子,走路鸭子似的,哪个不明白!这回 好了,少说也省出一窝猪仔钱!” 我又想起了老郭大叔的那句话:尿可是个好东西! 七 老郭大叔回小队了,青年点没有了他的身影,他女儿二丫带着她的虾兵蟹将 趁虚而入,成了这里的常客,点上一有个风吹草动,第一个跑来的,准是二丫一 伙。 二丫12岁,可看上去成熟得多,第一次同她接触是在青年点的大门外,那天 很热,她领着一群孩子土猴子般打这经过,突然一个大汉冲过来,揪住其中一个 孩子就打,孩子们都吓楞了,不知如何是好。二丫挺身站了出来,用手一指那人 鼻子,“不许你打人!”大汉没好气瞪了她一眼,“去去,都是你领的坏道!” 说完还要打孩子,二丫猛然一个俯冲,就像一只领头羊,狠狠顶在那人腰上,大 汉一个没注意,被顶了个四脚朝天,挣扎着站起来时,二丫已一溜烟窜出二里地。 大汉拍着屁股骂,我们却为二丫的勇敢喝好!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打人的是被打 的爸爸。 这事过去的第二天中午,我倚坐在凉荫里悠闲地吹着口琴,二丫一伙又不知 打哪儿钻了出来,个个裤脚高挽两腿是泥,手上提着瓶子,瓶子里游着几条草鱼。 他们围过来,笑嘻嘻地盯着我。 我放下口琴,“你们都是哪家的孩子”? 二丫抢先介绍,“这个是我三叔家的,也姓郭。他俩姓李,她们姓凌,剩下 这几个和我是一家的,我爸就是你们这的老郭头。” “老郭头,你咋管你爸叫老郭头?”我被二丫直率的性格逗乐了,“你哥叫 郭志对不?哎,二丫你咋不去上学呢?” “上学?没意思,还得挨老师管,不自在。哎,你叫啥来着?火,火什么来 着?”二丫不愿提上学的事,把话引开了。 “不是火,是霍,霍中天,”我说。 “你吹得真好听,这叫口琴吧?我们队上的小林姐有个扒皮,带弦的,比你 这个还好玩哩!”二丫说。 “扒皮?扒谁的皮!噢,是这个吧?”我做了个弹琴的姿势,“这是琵琶。 你听她弹过?” “听过,跟匣子里似的。霍大哥,让我吹下口琴行不?”二丫伸出了手。 我递过口琴,告诉她该怎样吹。她试着吹了一下,又拉锯似的胡吹了一会儿, 旁边的孩子很眼馋,纷纷伸出了小手,可都被二丫挡了回去。 从这以后,这帮孩子就经常光顾点上,很快我又认识了二丫的哥哥郭志,他 成了我的朋友。 进入六月,已抵阴历夏至。记得上小学时每逢“六一”儿童节,学校都要举 行隆重庆祝大会,老师命我们统一着装,男孩子穿白上衣蓝裤子,女孩则是蓝裙 子,仿佛是桃花吐艳,一夜之间,我们就从人丛中脱颖而出,整齐划一地步入春 光里。现在,这种浪漫已经过去,我们需要的是更多的精神食粮,可在乡下,这 简直就是奢望。 这天傍晚,太阳迟迟不肯落山,在西边的天际里,尽数红彤彤飘渺的彩练, 它要孕育一个梦幻,装点绚丽的人间。 铲了一整天的地,本来很疲惫,可吃过晚饭,青年们又来了精神,晚霞明媚 诱人,激发起青春的无限热情。 伏在炕沿写日记,这是我的习惯。筒子房里非常寂静,同学们都跑到院子里 玩耍去了。隔壁是女宿舍,那边也悄然无声,以往在这段时间里,女士们都去争 抢厨房那点热水,闩了门打着嘘声,撩水声清晰传来,这边男士就故意大声说话, 以掩饰自己的魂不守舍。 正写着,身后的门“吱嘎”一声响,回头看,一个黄毛小脑袋探了进来,挤 眉弄眼的一脸诡笑。 “二丫,你来捣什么乱,”我说。 “霍大哥,小林姐在后院渠沿那儿弹琴呢,你听——” 我转过身凝神细听,影绰间有游丝般的抚琴声,像密林深处流淌的溪水, “叮叮咚咚”若隐若现,果然是琵琶声。林晓雯并不经常抚琴,尤其不在男士的 目光下弹奏,听音律,今天她的心情很不错,可能也是因这春光的陶醉。我写不 下去了。 “哎,你不去看看吗?”二丫问。 “我不能去,我一去她准不再弹了”,我迟疑地说。 “那才不会哩,田大姐也在那儿,是她让我来看你在干什么,”二丫进来一 把拉住了我,“走吧,她们等你呢!” 我从来就腼腆,特别是在女孩子面前羞于冒失,我知道这是个毛病,可就是 没有勇气去克服。犹豫时, 二丫已跑了出去。“二丫等等我!”我把本子向书包 里一塞,转身追了出去。 出后门正遇白唯力,他只是用手向前一指,匆匆加快了脚步。 远处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水塘,由于水草茂盛,绿地环绕,浑浊的塘水变得清 澈。一条水泥灌渠直伸至水边,渠头干净、平整,是夏日纳凉的好地方。多少个 不眠之夜,我们就在这儿休息,沟底放些艾蒿,点上火,待青烟袅袅后,往沟沿 上一躺,那个惬意哟! 渠头上果然坐着田寒和林晓雯。小林刚洗的头发,湿发用一根粉色丝带系着, 怀抱着琵琶,微侧了头轻轻地在弹奏,她的指尖在弦丝间轻柔地滑动,白色的衣 服,白皙的面庞,衬在晚霞里,朦胧中,宛如一尊美丽的“飞天”。 见我们走来,小林停住手,把琴搂在怀中。这是一支年代久远的琴,古色古 香,通体呈淡淡的枣红色,漆皮斑驳,弹拨处已有不少划痕,可音色还非常好。 白唯力走上前,一屁股坐在小林的对面,而我却要在水边止步,怕影响女士 们的兴致,可二丫硬拉着我,来到她们身边,小林看看我,垂下了头。 “小林弹琴的水平简直够大师级了,不仔细听还以为是电台广播呢!”白唯 力恭维地说。他与小林同在二小队,平日里接触多一些,他就以大哥自居,公开 场合故意表现出一种亲昵样,让外人误以为他和小林已经有了某种默契哩。古老 的恋爱观,遵循着一个原则,只要恋爱双方都有相处的意向,外人就不可再插手,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白唯力就是想利用这条规矩。“小林,咱哥俩共同协作一 曲,你弹我唱,就唱那个‘毛主席教导记心怀’,怎么样?”不等林晓雯反应, 白唯力干咳一声,故意憋粗了喉咙唱起来:“‘毛主席教导记心怀,一生交给党 安排,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怎么样?标准的美声唱法吧!” 小林笑笑,未作答复。一旁的二丫不客气:“美啥美,一点也不好听,脖子 上憋得青筋暴跳的,难看死了!” 白唯力毫不在意,仍嬉笑着,“唱歌是费了点劲,可我样板戏唱的还行。小 林,《智斗》那场戏你能弹吗?” 田寒把嘴一撇,“你拉倒吧,你拿琵琶当二胡使那?就你那水平,扮个‘小 炉匠’还勉强,你唱,别看把赖蛤蟆招上来吧!”大姐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小 霍,听人说你歌唱得好,来,你唱,小林伴奏,你们合作保准般配”!大姐说得 无意,可我听得耳热心跳。 小林抬起头,目光直视我的眼睛,黑黑的睫毛眨动着,只瞬间,我们彼此就 读懂了心灵深处所有的奥秘,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相向,仿佛从来就不曾陌生。 迎着我的目光,她嫣然一笑,“唱个《浏阳河》怎么样?这歌适合重唱和琵琶伴 奏。” 我点点头,二丫便鼓起掌来,大姐说:“来,咱姐俩二重唱,放开嗓子唱, 都拿出点真功夫来!” 小林开始弹前奏曲,她轻咬下唇,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乌黑的头发蓬松, 一丝幽香从发隙间飘逸出,清新而又淡雅——一愣神之际,已到了起唱,慢了半 拍,我慌忙开口迎上去,第一句唱得平直,嗓子未打开,可很快调节过来,“浏 阳河,弯过了几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什么县?出了个什么人领导 我们得解放?” “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五十里水路到湘江,江边有个湘潭县,出了个毛 主席四海把名扬……”田寒接口唱下去,歌声悠扬,琴声悦耳,飘飘荡荡飞向远 方。 林晓雯抬起头来,脸上是发至内心的微笑,歌声让我们找到了知音。我们的 组合是前所未有的,无比完美的,喜得二丫跳脚欢笑,而白唯力却不知何时悄悄 走掉了。 大凡爱唱歌的人,都有个共性,一旦歌喉打开,情感就如同涛涛洪水冲决了 忸怩的围栏,人像坠入了五彩缤纷的殿堂,身不由己去追寻那神奇的梦境,变得 多情善感,情绪高昂,欲罢不能。此时的我正亦然,不用人请,又唱了一支陕北 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一曲未了,身边已围了一圈人。二丫高兴,一把 搂住我的胳膊,竖起拇指,“小霍哥,你是这个!” 我的目光与林晓雯相遇,她的眼睛里闪射出异常兴奋的光芒,见我看她,脸 一红,羞涩地垂下头去。 在大家强烈要求下,小林调整了一下琴弦,为人们演奏一支古曲《十面埋伏》。 她的指尖疾速地在琴弦上跳跃,激昂紧张的旋律,让人们屏住了呼吸,听得见山 河呐喊,看得见万马奔腾,仿佛是刀光剑影,仿佛是号角齐鸣,一次次厮杀,一 片片倒下,旌旗猎猎,血流成河! 我第一次完整欣赏琵琶古曲演奏,晓雯应该是第一人,这在当时那种文艺萧 然,音乐凋零的历史条件下,她可谓是勇士!我看见了她性格的另一面,当她双 眉紧锁的时候,目光里就会迸发出果敢、坚毅的火花,全无半点少女的娇柔,她 身上具备一种冷峻、从容的美。 我只知道晓雯喜欢弹琴,可并不了解她有如此高超的演奏技巧,后来听人说, 晓雯念小学时,就受益于名师门下,深得真传,曾参加过市少儿民族乐器大赛, 荣获第一名。跟这样的高人在一起,确是我莫大的荣幸。 这天晚上,简直就是我们的篝火晚会,压抑了许久的沉寂突然爆发了,多少 支歌飞出了心田,多少曲乐章振奋起萎靡的精神,久违的欢笑重现在每一个人的 脸上。月亮升起来了,朦胧的遮掩下,我大胆直视着晓雯的面庞,非常想说出埋 藏在心底的话,可终于忍住了,我记起了自己的出身。 晚会过去的第二天,队里召开社员大会,独臂支书走过来,忽然一拍我的肩 头,“小霍,听说你歌子唱得好,能不能为我们唱一支?还有林晓雯,去把你的 琵琶拿来,和小霍一起为我们表演一个节目。” 他的话音刚落,群情振奋,掌声暴风雨般响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转着脑 袋瞅着大家慢吞吞站起来,此时晓雯已抱着琴落落大方走到台前,目光含笑看着 我,目光中有信任、鼓励。 下乡时,我刚好18岁,正值人生瑰丽的时期,同一切生命载体一样,身体里 涌动着爱的热血,它萌发、绽放,生命力极强地向外伸出触角,寻求属于自己的 那份引力,这应该是正常的,但对于我,内心又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我呼唤着 爱情,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内心伤痕的暴露,家庭带给我的烙印,一直让我孤独、 脆弱,使我想爱又不敢爱,心灵的囚笼禁锢着我,爱情就像一棵绞杀树,我不敢 尝试那甜蜜而又致命的拥抱,年轻的心却已憔悴,本来美好的东西,对于我却是 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那天上台我唱了什么,效果如何,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林晓雯所在的二小队,妇女堆中有个“半拉子”,因他人小力薄不配混在男 人中间找饭吃,只好掺和女儿国中充数,人家一天8 分,他6 分,他就是郭志。 小郭志又黑又瘦,一年四季剃着个光头,穿着我们送的大号工作服,每天出 工跟在女人后边,扛个大锄头,两头直翘,与他十分不协调。他鬼精灵,还有些 早熟,对男女之间的事很上心,这也许是因为伴随女人们太久的缘故。 有一天,他求我扎一只鸟笼子,抱来一大堆秫秸摊在我的面前,他蹲在地上, 手拄下巴,目不转睛看着我,半晌不说话。好一会,他忽然问:“小霍哥,你有 对象吗?” 我侧过脸白了他一眼,“屁大个人,满脑瓜子竟转悠些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说:“在我们乡下,像你这么大的男孩子早就吃订婚饭了,你 要找晚喽,好的都叫人挑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我“哼”了一声,“这准是你爸对你常唠叨的话。” 他不介意,扶在我膝盖上继续说:“我看小林姐挺好看的,又和气又聪明, 你俩挺般配的。你知道吗?那个白唯力可惦记上小林姐了,有事没事总往人家跟 前贴,鬼魅煞眼的,你可要当心!” 我心头一热,嘴上却说:“自由恋爱,你操的哪门子心”。 郭志笑着说:“要不,我替你去打探,我去问问小林姐?” 我抬头四顾,“小声点,冒冒失失让人听见笑话!” 郭志眼珠转了转说:“放心,我自有办法。” 郭志是认真的,从心里说,我也寄希望于他,这话听起来有点怪,一个人的 隐秘怎能系一个半大孩子身上?可事实上就是如此。 第二天,郭志又跑来找我,伏在我耳边悄声说:“小霍哥,借本大书给我, 就是那种挺厚的小说。” 我有些奇怪,“你要看大书?就你b p m f 的水平?” 他正色道,“你甭管,我自有用处。” 我有些担心,“现在上边不让看这类书,抓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者,青 年点的人都憋红了眼,见书就抢,从不讲还的,若叫他们看见,你能追后腚去要?” 郭志诡秘地一笑,“你忘了我昨天的话?放心好了,我决不会让外人发现的。” 我去箱底拿出一本书,这是我珍藏的书,一直未在青年点流通。 一个星期过去了,郭志一直未露面,许是大书吸引了他?可一个只念过两年 书的乡下孩子,他对文学作品会产生如此大的兴趣吗?正疑惑间,郭志捂着肚子 溜进来,见室内只有我自己,他扮着鬼脸从怀中取出那本书,轻轻放在我的手上, 我惊异地发现,书皮已被包上了漂亮的外衣,从那严谨的手工上看,这决不是小 郭志的手艺。 原来,郭志拿走书的第二天,就把书揣在怀里带下了地,他早就发现林晓雯 喜欢看书,他决定利用这一点。 妇女们锄草“歇崩”的时候,郭志故意在小林面前拿出书来翻阅,这招果然 奏效,它马上吸引了小林的目光。“你看的是什么书?这么厚的书你看得懂吗?” 她凑过来问 “看是看不懂,瞎看。嘿嘿,这书写绝了,反特故事. 你想看?说真格的小 林姐,换了别人我可舍不得借,这是霍大哥的书,他不让外人看。”郭志故作神 秘地说。 小林把书接过去,《腐蚀》撞入眼帘。“霍中天他把书借你看”? 晓雯问。 郭志说:“我们是朋友嘛,不分彼此。不过你要看可以优先。我去找口水喝, 你收好,记住,千万别叫你们的人看见!” 郭志跑到一棵矮树后面趴下,透过树叶缝隙偷看小林的反应,见她很快就被 书给迷住,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郭志放心,躺下眯了一觉,被开工哨子叫 醒后,见小林还舍不得还书,就慷慨地对她说:“小林姐,书你只管拿去看,你 看完我还可以再去换。不过——小林姐,你能不能给我一枚像章呀?” 小林自然高兴,双方各得所需,于是两人达成协议。 郭志说:“小霍哥,你还得借书给我,小林姐看书上了瘾,让我向你再借一 本。” 我讥笑道:“你该不会又拿我的书去换东西吧?” 郭志说:“哪能老向人要东西。不过,听说她爸妈是军医,弄顶帽子应该不 算个事。” 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好哇,你竟然用我的书去偷机倒把,看我怎么收拾 你!”我嘴上骂着,手却去箱底翻出另一本书,小心翼翼帮他藏在怀里。 就这样,一来二去,我的家底很快抖落光了,在最后一本书里,我终于鼓足 全部的勇气,用毕生的智慧,工工整整写了一张字条,“看了鄙人这么多书,总 该有点体会吧?”看似简单,看似随便,却蕴藏着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因此,我 的心高高悬了起来。 又一个难挨的长夜过去,当第一道曙光照亮大地时,在井台边,在根本不是 洗涮的时间里,林晓雯红着脸,端着盆刚洗的衣服从我身边跑过,忽然塞给我一 张折叠整齐的字条,我知道这是什么,我正盼望着这一刻,可当它到来的那一瞬 间,我差点没紧张得晕过去! 信只有两行字:我踏上书的桥梁,走向无边的世界,读懂了历史和现在,也 感受到了彼岸一颗年青的心! 非常简明,非常含蓄,可它胜过千言万语,我逐字逐句整整读了一天,爱神 丘比特的利箭把我们的心洞穿。 这以后漫长的日子里,几乎每一天,我们都在悄悄地给对方写信,其实我们 天天见面,我和她之间只隔一堵墙,直线距离不过20公分,可谓近在咫尺,可我 们仍要像地下交通员那样,神秘且不露痕迹地往来,这也许是恋爱初期那种特殊 关系的需要,我的生活从灰色调转向明亮,多了一道阳光、一丝甜蜜,每天夜晚 面对墙壁,我都带着这份美好的心情,默念着:我爱你!沉沉地睡去。 八 尹航与我是同室,他性格内向,不善与人交往,整天搭拉着脸,少言寡语, 不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遇上了解不开的疙瘩,其实,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几乎 高过我两头,瘦瘦的,多少还有点水蛇腰。 他这人遇事总爱往后刹,人群中有他不显多,没他也不嫌少。可他也有自己 独特的一面,单拿吃饭来说,每当饭堂门一开,他就像打了强心剂,一反常态, 尽可以从后面越过人头盆中取物。这样的人当然不招人喜欢,可我理解他,他确 是吃不饱,经常饿肚子。 有一天半夜,我睡了一觉醒来,听见他在被窝里“喀嚓、喀嚓”啃吃东西, 掀开被头一看,他竟捧着个白菜心!见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嘟哝道:“真饿得 睡不着”。我没有声张,放下被角,心里却很不是个滋味。 也许是久而久之,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走到哪儿,两只眼睛都爱四下里 乱踅摸,逮啥能吃的都往嘴里填,咸菜疙瘩啃一口,地瓜干子抓一把,漏粉条子 来一勺,毫不讲究,脸皮也毫不变色,有人看不起,“嗟,饿死鬼托生的!” 春天里,小队在场院栽了一片茄子,入伏开花结包时,需要派人看守,队长 相中了高人一头的大尹,认为他足可以吓退偷吃的孩子。可随着茄子的长大,细 心的人们就发现大尹整天嘴唇发紫,队长好气又好笑,指着大尹鼻子说:“你也 真笨得可以,竟带皮一起吃,脸上挂着色,哪个不明白!好么,我找了个兔子看 菜地,自找倒霉,照这样下去,秋后我就收把干柴吧!”队长狠剋了尹航一顿, 撤了他的职! 这几天正好赶上连雨天,雨不大却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满世界到处是水,空 气也湿碌碌的,让人浑身不舒服。 活儿干不了,哪儿也不能去,知青们闷在家里,个个烦躁得像狼,在筒子间 里乱窜。 早饭后,我摊开纸笔要写点东西,听尹航在背后说了一句什么,未能听清也 没问。就见他披上一条破麻袋,一头钻进细雨中,我想,他大概只是出外走一走。 中午他没有回来,晚饭后还不见他的踪影,我不禁有些担心,这种事儿还从 来没有过。这阵子,他心情不好,队上撤了他的职,他认为是扫了他的脸面,为 此整天闷闷不乐。他会不会出什么事?他可是个心胸不开阔的人,别再有什么想 不开!我不时望着窗外,盼望他能快点出现。 掌灯时分,我偶一抬头,透过朦胧的雨雾,见一个人晃晃悠悠从门外走进来, 我认出是尹航,急忙迎出去。只见他步伐踉跄,脑袋搭拉着,像是挂在脖腔上的 葫芦,每走一步就两边摇晃,披出去的麻袋不见了,浑身上下尽是泥水,脸上也 挂着泥浆,和着雨水正一滴滴往下掉。我惊讶地看着他,他抬头瞟了我一眼,似 乎是笑了一下,身子一晃,几乎摔倒!我赶紧去扶他,他忽然一哈腰,“哇”的 一声,吐了一地!借暗淡的光线仔细一看,吓得我惊叫起来:“大尹、尹航,你 怎么了?”他两腿一软,好像被抽了筋,身子跪了下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同学们都跑了出来,望着雨水中殷红的一片鲜血,不由得目瞪口呆!大家七 手八脚抬起大尹,喊着小心,将他抬进屋子,扒下湿衣服,擦干净手脸,用被子 盖好。邵伟大声喊:“中天,快去叫大夫,快呀!” 我来不及穿雨衣就跑了出去,也顾不上满地的水,径直向屯中赤脚大夫家奔 去。 这大夫原是县兽医站的兽医,退休后回乡,乡下人认为他懂得医术,推荐他 当了村大夫。在缺医少药的农村,拿听诊器的就是活菩萨,人们有个头痛脑热就 去找他,他治病只收点药水钱,人们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送些自产的豆包、咸肉 聊表心意,所以他家的曰子照别人家多少强点。 我进屋子时,老大夫正炕桌前捏着杯子喝烧酒,一听说青年点有人吐了血, 慌忙下地背药箱,几乎是一溜小跑来到青年点,此时的屋子里已挤满了人,大家 正焦急地等待着。 老大夫取出听诊器仔细检查尹航的身体,又用手指叩打前胸后背,最后翻开 眼皮看看,边看边摇头,他问:“午饭他吃了什么?”没人能说出他吃了啥,或 许什么也没吃!大夫说:“我看,还是尽快送县医院,越快越好!他不是胃出血, 就是肺子出了毛病!” “还愣着干什么,去通知小队备车,上县城医院!”金支书大声吩咐。 刚卸下挽具的牲口重又被套上,车老板不情愿地一个劲叨唠,“磨了一天豆 子,还没喂一点料,饮一口水,这不是要牲口命吗?”一边埋怨一边还是装了两 袋子饲料扔上了车。 青年们给尹航换上干爽衣服,人人脸上都异常肃穆,女孩子们忍不住哭出了 声。我在一旁鼻子也是酸酸的,心里沉甸甸的,记得我爷爷临死的时候,人们也 是这种木夯的表情,为他穿上“装老衣”的。 两挂大车赶进了院落,我们把尹航抬上了马车,由金支书和邵伟照料,我和 其他人挤上驴车跟在后面。 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拉开我的手掌,塞入一卷东西——是林晓雯!她什么 也没说,也看不清她的脸,可我感觉到了她怦动的心——关键时刻,有心爱的人 惦记着你,简直是件最幸福的事! 天漆黑一片,远远的有闪电划过。大车在雨中泥泞的土路上颠簸。辙道里积 满了水,车轮碾过去,泥水就溅起来扑上车,我们蒙在一块大塑料布里,也搞不 清自己被弄成了什么样,没有人吭一声,两辆车艰难地默默前行。 在马车上,金支书同邵伟撑开雨布,为尹航遮风挡雨,支书用那惟一的手抓 住雨布的一角,另一边用身子压住,大车颠得他东倒西歪,几次险些把他掀下车 去,可他仍紧紧抓着雨布不松手。也许是感到事态的严重,支书叹了一口气说: “唉!说心里话,你们到乡下来,一起头我也有顾虑,队上不缺劳力,青年们又 不好管理,四下里给你捅篓子,不是今天勒死张家的狗,就是明天偷了李家的鸡, 真个是闹得鸡犬不宁!你以为人家不知道吗?心里明白的很,只是念你们还是孩 子,不愿与你们计较罢了!农村苦哇,多少年也没变个样,我们也不指望你们来 能改天换地,不出闪失我们就烧高香了!这要有个一差二错,我们怎么向你们爹 妈交待啊!” 邵伟心情也很乱,这突发事件一直让他懵懂、疑惑,他不明白,一个活蹦乱 跳的小伙子,怎么会一下子就爬不起来,生命真的如此不堪一击,那么脆弱吗? 尹航肯定在外边吃了什么,也许他心情不好,一时想不开——他不敢想下去。 我想到了尹航的父母,他们50多岁了,都是普通工人出身。他们姊妹四人, 有三个下乡,老爹老妈心分四瓣,牵肠挂肚,够不易的了,如果知道儿子吐了血 被送进医院,不知该急成什么样子!我也是,知道他午间没吃饭,为啥不知道出 外去找一找?大尹有时是讨人嫌,关心他的人不多,但我不应该嫌弃他,毕竟我 们是同学。他会不会是喝了农药?尹航啊,你不应该呀! 马儿劳累了一天,夜晚又被赶了出来,风里雨里饿着肚子,也够遭罪的,它 不会说话,人也不允许它说话,人的“人道主义”太狭隘、太自私,然而生死攸 关的时刻,车老板还是把鞭子甩得“叭叭”响。 尹航一直闭着眼睛打鼾,敢情人昏迷后并无痛苦。支书掀起雨布,轻轻推了 一下他,“大尹,大尹,听见我说话了吗?你感觉怎么样?” 尹航忽然呻吟一声,脑袋转过来,“水、水,给我弄点水!” 车上的人一阵惊喜,可出来时匆忙,忘了带饮用水,支书说,这不难,让车 上人兜好雨布,接些雨水。邵伟抱起大尹的头,支书把雨布捏好一个角,让雨水 顺着这个角流入大尹的嘴里,可流速没掌握好,水喷了大尹一脸!这下可出笑话 了,病人一下爬了起来,昏头昏脑地说:“喂,快起来,炕跑了!”邵伟也没明 白这来,急忙喊:“大尹,快躺下,这是在车上,我们送你上医院呢!”大尹奇 怪地问:“送我上医院?我怎么了?”“你吐血了,一直昏迷不醒,我们和金支 书送你上——”“我吐血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你都昏过去了,哪里会 知道!” “吁——”支书猛然喝住牲口,口气严厉地问:“大尹,你以前有过啥病吗? 肝病,或者肺病”。 大尹说:“没有哇,我小时候就得过麻疹。” 支书仔细端详尹航,摸摸他的额头,又凑近他的脸闻了闻,虽看不见脸皮颜 色,感觉小伙子底气十足,全没有病入膏肓的模样。“你晚饭在哪儿吃的?吃得 是什么?” 尹航结巴着说:“吃得是什么?是啊,吃得是什么呢?噢,我想起来了!下 晚儿,我帮凌三爷杀了那头病猪,在他家吃得蒸血糕,还喝了点酒,还……” “咕咚!”支书一下跳下车,站在泥水中,一把揪住大尹的脖领,大声吼道 :“你给我滚下来!混蛋!喝猫尿吐猪血,害的老少爷们不得消停!多少人为你 担惊受怕,多少人晚饭都没吃好!为了你,这么多人黑灯瞎火跑冤枉路,顶风冒 雨的!就连这些牲口都不得安宁,累了一天,又陪你跑这么远的路!你、你对得 起谁!”支书越说越生气,高高扬起了手——可好久没有落下来。最后他一跺脚, 一把夺过车老板手中的鞭子,狠狠抽了拉套牲口一鞭子!牲口吃了一惊,磨回头 向回跑,溅起一片泥水! “大尹,快上车!”邵伟冲后边喊。 “别管他,让他清醒一下!”支书又吼道。 马车往回走,独留下尹航抱着那块雨布孤零零戳在那儿。 我们的驴车几次陷在烂泥里,到后来简直是我们推着车走,所以一直落在后 头,正一筹莫展之际,黑暗中前边传来了马蹄声,及到跟前,才看清是支书他们 返回来了。大家好生纳闷,看车上少了躺着的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几乎同时问。 “哼!等会就知道了!”支书生气地说。 不一会,远处传来“踢趿、踢趿”跑步声,不一会,尹航裹着雨布出现了,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了大家一声不吭,垂头搭脑立在车旁。我们一时未能回过 味,惊讶地望着他,“你、你这是怎么了!” 支书又“哼”了一声,“别问了,先上车,回去再说!” 一夜的忙碌,待我们刷洗完毕,已天光大亮,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我们 却钻进了被窝儿。 这以后,人们一见尹航就逗哏,“哎,身体还行吧?要不要再喝二两?”而 青年点也随即创作出一句俏皮话:别喝猫尿吐猪血——吓唬老实人! 可自从那次起,尹航好像受了刺激,以后竟变得滴酒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