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声的控诉 严家石在县里开了七天的县革会常委会议。 一回到宿舍,通讯员韩正马上为他打来了洗脸水和开水。洗完脸后,他冲了 一杯咖啡,斜靠在沙发上。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这几天的报纸, 脑海里浮掠过这次很顺利升官晋爵的情景,酱紫色的脸上现出得意的微笑。 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阙秘书。他双手捧着一碗督促炊事员刚刚煮好的点心, 尽是按严家石的口味做的。他把碗筷轻轻的放在茶几上,含笑毕恭毕敬地说: “严书记,这几天辛苦了。刚到家,先吃点东西吧!” “不饿!”严家石不耐烦地把手往茶几上做了个拿走的姿势。因为美好的回 忆被打断,他心里极不高兴。 “严书记,恭喜你高升为县革会副主任”。 “呵,已经通知到公社了?”这时,他脸上的那堆肥肉才笑盈盈地往两旁挤 开。 眼见自己的献媚生效,阙秘书立即又递去一支高级香烟为之点上火。他的声 音变得甜滋滋的: “这是全县人民的喜事,三天前就象无线电波一样飞来啦!” 阙秘书端起碗筷要走,又突然停住脚步。 “还有什么事?” “严……主任,”阙秘书斟酌着称呼严家石说,“听说星湖水电站已经开工 了。” “你听谁说的?”严家石喷出一团烟雾,微睁着眼睛说,“那穷山沟我又不 是没呆过,社员穷得连盐巴都买不起,到哪里去要钱呢?” “是他们大队的支委反映的情况。近来他们大搞副业,主要是割松脂到俊埔 县卖,全村倾巢出动,到时候我看连山上的树皮都会被扒光的。” “好呵,全村出动,副业挂帅。”严家石阴险地笑道,“那搞设计的是哪来 的,把他的家庭出身,政治情况查一查!” “听说测量、设计和电的安装都交给队里的知青干。” “哼,就那几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孩!他们到底学了几年书,竟异想天开要 搞出水电站?电死一两个才好呢?” 阙秘书嗫嚅着,欲言又止。 “老阙,你相信他们能建得成水电站?”严家石见阙秘书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又说:“现在先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做做无用功吧!到搞得上不去又下不来时, 笔杆子就由你这秀才来摇了。开个现场批判会,那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材不是更 能教育人吗?哼哼哼……” 阙秘书走后,严家石还在嘟哝着:“现在干什么都得靠典型,这可是天赐的 良机呀!有了这一手典型资料,就象找到了登天的梯子。”接着他又从牙缝里挤 出几个字:“陶星福呀陶星福,你真是人老心不死。既然你这么目中无人,到时 候枪打出头鸟,新账老账一起算,休怪我心狠手辣!” 正在这时广播响了。女广播员那清脆甜润的声音有效地将严家石从恶毒的心 思中吸引过来。那甜甜的嗓音犹如六月暑天里见到的山泉从严家石焦渴的心田上 淙淙流过,使之浑身酥软,陶醉在另一种妙不可言的遐思之中……… “闻其声如见其人”,古人的话确是说得太好了。万能的上帝竟会造出这样 一位绰约多姿的美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严家石也涉猎过许许多多的古书,这一回 他总算深深体会“雪肤花貌”、“国色天香”、“秀色可餐”等词语的含义。他 曾留神过面前每个漂亮的女人,他断定,就是样板舞剧《白毛女》里那几个舞蹈 演员的体态也比不上她轻盈、苗条。她那漆黑闪亮的眸子一抬起来,星星和月亮 也会变得黯然无光。只要她朝你一瞥,一个最没感情的人也会为之动心。每看到 她时,严家石全身的神经细胞就会立即骚动起来,那血红的眼睛仿佛负了神圣的 使命般地在她的身上盘旋着:时而停留在她那红霞般鲜艳的颜面上;时而停留在 她那突起的乳峰上;时而又停留在她那白雪般纯洁细嫩的手臂上……他一回回都 冲动地几乎无法自已,真想扑过去使劲地搂住她,用黑紫色的嘴唇象蚂蝗般地在 她全身的每个角落疯狂叮吻着。然而姑娘对他态度从来都是冷若冰霜,俨然是一 尊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像。严家石如痴似狂地爱着她,但他毕竟是个有头脑的人, 他不能因一次莽撞而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呀! 有时,严家石问自己:“她是不是嫌我丑或太矮?”他端详着穿衣镜中自己 那几乎看不到下巴的酱紫色的面容,臃肿五短的身材,也觉得配不上她。可这又 有什么关系呢?他坚信自己既然有权力把她挑选到身边,他就有能耐当她的丈夫。 古代有多少奇丑无比的为官者,他们的夫人都是花容月貌的。何况他觉得自己还 过得去。她之所以对自己冷漠是因为美丽的佳人都是不苟言笑的,她的高傲正表 明了她的超尘拔俗。她所表现出的一举一动都是和她身份相协调的。这样的想法 更抖擞了严家石的精神,他思忖着怎样耍弄新的计谋,他一定要达到那光辉灿烂 的顶点。眼下正值他时来运转之际,他似乎看到离这一顶点已为期不远了。这个 色情狂甚至想象着得到她后要如何宠爱她。古代的国王为了博得美人一笑,不惜 撕毁成匹成匹的绫罗绸缎,还不顾亡国的危险开“烽火戏诸候”的玩笑,要是她 需要的话,他严副主任也可以在自己的权限内不惜一切代价赢她欢心。 严家石一高兴,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在袋子里掏了半天,发现打火机 不见了,他只得打开抽屉去取火柴。一张姑娘的照片跳进他的眼帘,他的心不禁 怦然一沉……他并不觉得在良心上对魏莉萍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也不后悔曾对 她信誓旦旦。相反地,他觉得是自己救了她。他给了她坐办公室的工作,使她免 受日晒雨淋的苦楚;他让她当上妇女主任,使她在政治上也翻了身。因此,她也 必须对他做出一定的报答甚至于感情上的牺牲。况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当时 超友谊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两相情愿地相互填补心灵上的空虚,排除枯燥的夜 晚给各自带来孤寂的感觉。人生就是逢场做戏嘛!她魏莉萍凭自己的容貌与现今 的身份完全能够再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的。严家石想事情是不会那么简单的, 魏莉萍一定会来纠缠不休。看来要摆脱这个女人是得费一番周折的,为此他先把 她支开下乡去。有时他也觉得她是值得同情的,因为她毕竟钟情于自己。他又立 即警告自己,心慈手软就摘不下绚丽的彩霞,那架送他登天的梯子就会白白地搁 在一旁了。人就是自私自利的动物,一切都只能按照其内心的愿望去执行。他曾 玩弄过那么多妇女,都只能在自己的“猎物日记”本中亮亮相,难道都得负责任? 很遗憾现在的社会不可以妻妾成群,只能是一夫一妻。谁叫她是右派的女儿呢! 不,谁叫她在“三八”节的竞选中失败呢! “再见吧,如果你想继续填补空虚的话。”在点烟同时,严家石顺便点着了 照片,看看差不多烧完了面部,顺手丢在地上。 严家石在房间里吞云吐雾,让女播音员那荡人心弦的声音麻醉自己,尽情地 享受着想入非非的幸福…… 广播停了很久,严家石才按亮灯,在余音未尽中打开那本“猎物日记”,提 笔发泄着自己数日来的感想。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推回到现实中来,他十分恼火地去开 门。 进来的是魏莉萍,她显得更憔悴了,忧郁的目光反映出她心事重重。她很疲 倦地坐在一张藤椅上。 一看到是她,严家石马上收起不悦的表情。他给魏莉萍倒了一杯水,装出一 付笑脸,语气很柔和地问: “莉萍,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魏莉萍凄然一笑说:“听说你今天下午会到家,正好大队拖拉机来公社,我 就跟来了。” “唉,你怎么能因为我影响了工作?”严家石用知心者的口吻批评劝说着, “你这次下乡的 任务多重要呀!看样子你还没吃饭,快去食堂吃点什么。早点休息,明天上 午再下去,完成了任务再回来。“ 魏莉萍仿佛不认识似地瞅着他委屈地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又要提老问题了,给你说结婚的事还太早!” 看到严家石生气了,魏莉萍无言地垂下眼帘。她顺手捡起地下那张烧了一半 的相片,仔细一辨认紧张地说: “呵?这……你怎么烧掉我的照片?” 严家石去抢相片,魏莉萍却紧抓不放。他一时失去主意讷讷地说: “哦,这……这不是……我刚才在抽烟时看你的照片,不小心着火了。” “哼,不小心着火了,因此也不小心摔到地下!”魏莉萍冷笑道。女性在这 方面所特有的敏感使她想起自从柯霞调来公社后严家石举动的反常,她不禁悲愤 交集。 既然已经露馅了,严家石皱皱眉头,决定干脆“破釜沉舟”了。他尽力让自 己的声音显得悲痛,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气说: “莉萍,我实话告诉你吧,你可不要难过。如今我是县革会副主任了,凭你 的家庭情况,组织上是根本不可能批准咱们的婚事的。为了党的利益,咱们应立 即忍痛割断爱情关系,拖得越久就越痛苦……为了割断对你的无限思念,我不知 该怎么办,最后竟横下心烧掉你的照片。” “你不是说只有我的爱才能平复你心灵上的创伤吗?你左一个没有我活不成, 右一个海枯石烂不变心,难道现在是地球毁灭掉!” “莉萍,都怪我不好……我确实太爱你,感情的冲动造成了这样的遗恨……” 严家石痛心疾首,语调里还带着呜咽,停了片刻才继续说:“犯了错误咱们就改 正吧!把过去的事忘掉,再也不要提起。” “把过去的事忘掉?”魏莉萍愤怒地说,“那这个……怎么办?”她指了指 自己的腹部。 “什么,你有了?”严家石低声喊道。 魏莉萍点点头。这位轻率的姑娘,终于彻底认清严家石的真面目。然而她不 得不为这成为一个女子羞耻的恶果忍气吞声,她泪流满面地哀求着: “老严,你承认到现在还是爱我的,那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这样怎么见人 呢……你不是说对一个人主要看自己的表现吗?我可以和父亲划清界线,可以和 家庭断绝来往。你不能丢开我……我求求你……” “唉,你不要哭。没关系,那东西我会想办法为你打掉。个人利益服从革命 利益嘛!” “革命利益?”魏莉萍剧急地喘着气,她的泪水已被严家石耍无赖引起的怒 火燃干了。“为了满足你的欲望,为了保住你的乌纱,你伤天害理,禽兽不如! 你想冠冕堂皇地当官,就不许我清清白白地做人?严家石,我算瞎了眼,可我决 不妥协!我,告你去,叫你也身败名裂!”魏莉萍站起来,指着严家石的鼻子 骂。她的声音不高,那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激愤的话却如同利箭一样射入严家石 的心坎。那只老奸巨滑的狐狸,在受到意外的袭击出现一刹那的惊慌后,很快地 又恢复了自制力,并立即订出了以攻为守的策略。 “告我?哈哈,有的是胆量!”严家石呷了一口咖啡,斜眼瞅着魏莉萍不慌 不乱地说:“一个劳改右派的女儿控告县革会副主任,这倒很新鲜,可谁能相信 呢!现在是什么时候!对包青天都要掘坟鞭尸三百,你又指望谁给你做主呢?再 说,我的肝胆兄弟星罗棋布——县里有,地区有,省里也有;政法部门有,组织 部门也有。你告得成吗?你担当得了陷害革命领导干部的诬告罪吗?”观察到自 己的话已在对方苍白的脸上起了威胁性的变化后,他又恶狠狠地用血红的眼睛盯 着她紧接着说:“看在咱们过去的关系上,我奉劝你,不要去干那样的蠢事,你 要什么帮忙我都可以答应。否则,你那白发苍苍的父亲将罪加一等,你那身染重 病的母亲将病上加病……而你的弟弟妹妹呢,将因为你愚笨的举动前途更加暗淡。 那才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呀!” 可怜的魏莉萍仿佛遭到雷打似地僵坐在椅子上。严家石的话还没说完,她的 前额已经沁满了冷汗。她的双眼直勾勾的,嘴巴微张着说不出话来。忽然,她用 双手猛捂住自己的头面,从被伤害的心灵里发出一声低沉而绝望的长叹……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宿舍的,她没听清离开时那只人面兽还说了些什 么话。闭着眼睛躺在自己的床上,她仍然无法避开搅得脑子剧疼的纷繁的思绪休 息一会儿。她得不到安慰,得不到同情。在这远离亲人的异乡,她去找谁诉苦呢? 严家石曾那样轻易地骗取了她的爱情,她因而也失去了许多同志那真挚的友情。 当她渐渐发现他是一个不值得自己信赖的灵魂可怕的人时,只能怨叹自己薄命了。 为了她那几乎得不到公民权利的家庭在政治上有所好转,为了弟妹那昏暗迷茫的 心灵也能获得一束理想的光亮,她决定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结果事与愿违,在 严家石毫无人性的蹂躏下,家庭的前途更黑暗了…… “魏莉萍,甘四念电话找你!”外面有人在喊。 莉萍没吭声。她心惊肉跳地告诉自己,甘四念在催她下乡了。这个臭面孔冷 森森,行为比名字更革命的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倘若发现了自己这不清不白的秘 密,会和她的那一班人马怎样残酷无情地打击她!她设想着那些可怕的场面,恐 惧的感觉一分钟一分钟增加起来。 呵,她不能在这儿继续呆下去!而这种模样回到家乡,除了给贫困的家庭加 重经济负担外,还会加深慈爱的母亲那几乎无法愈合的精神创伤。况且,要是因 身子的问题闹得满城风雨,她更对不起这个家了。看来,只能往知青上调的这条 路上去……不,不!要是再去求那个她恨得牙齿都要咬碎的严家石,她宁可死! 下了必死的决心后,姑娘的心反而镇静了。她揿亮电灯,对着镜子一丝不苟 地梳理着头发,最后又把那套她一直舍不得穿的涤卡衣服换上。她想给母亲留几 句话,踌躇了片刻,摇头叹了口气开门走出去。 广播室和其他办公室,宿舍相距有二百米,柯霞就住在那边。见里面还亮着 灯,魏莉萍朝那边呆立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竟止步在那门口。对于 那位声色并茂的广播员,她曾妒恨过她,现在心里充满了内疚,她不能让一个好 姑娘重蹈自己的复辙,在自己毁灭以前应该给她敲一下警钟。 听到莉萍的叫声,柯霞出来开了门。为了不让柯霞发现自己那身不太合时令 的新衣服,魏莉萍站在避光处。她说: “天晚了,我不进去。小柯,我想告诉你,有人对你不怀好意,今后你可要 处处多加小心呢!” “莉萍,你进来坐嘛!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现在一言难尽,过不久你就会知道的。我要回去睡觉,你也快关门休息吧!” 魏莉萍故意往回走,以免引起柯霞的怀疑。黑夜中,即将告别人生的姑娘偷 偷地泣下如雨了。 柯霞顿时觉得心情异常沉重。她十分不安地目送着莉萍在夜色中的背影。 第二天下午,在离公社不远的溪河旁发现了魏莉萍的尸体。 围观现场的群众很多,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魏莉萍的死。 忽然有人说严书记来了,大家立刻静下来。 “唉呀,年纪轻轻的,怎么走这一条路?没想到呀!” “她总是心事重重的,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放下家庭出身不好的精神包袱呀! 其实,公社党委都很信任她嘛!” 许多群众原来不知道死者的家庭,阙秘书的话又引起了围观者叽叽喳喳的谈 论。严家石抓住时机大声说: “我们的思想工作没有做到家,往往只停留在口头上。听说最近她身体不好, 我们却要她去下乡。她没说什么,也许就增加了心上的疙瘩。女同志的思想问题 不容易暴露,太叫人痛心啦。老阙,及时写个书面报告给上面,要认真吸取这沉 痛的教训,再也不能有类似的现象发生了。” “后事要怎么处理呢?” “立即去电通知家属火速赶来。让他们最后见面一下,再下葬。要好好接待 他们,尊重他们的意见。人家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却没尽到责任。唉,真对不 住他们呢!”严家石扫视了一眼四周的人,又想起一件事:“老阙,刚才好象有 人说要叫公安机关来看看,你说要不要?” “我看不必了吧。”阙秘书摇了摇头。“瞧她那一身装束就不正常了。在场 的谁穿那么厚的衣服?新衣服整整齐齐的,外表又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有什么 必要去惊动他们呢!” “那好,你赶快叫几个人,抓紧时间去处理善后问题。”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