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蹉跎又一年 冷雨霏霏,苍穹低垂。 高山上的人们在严寒里愁眉不展地苦度着岁暮的几天。往年这时候,不管天 寒地冻,老实巴交的山里人照样喜笑颜开。白天忙完年节的家务后,晚上捧着火 笼,缩着脖子串东家走西家。他们谈论着谁家分红多,亮出自己打算从余款里抽 出多少来花费,并征求伙伴的意见看看买什么更合适。现在,男人们似乎都闲着,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打打扑克,赌几支香烟……他们的精神实在苦恼!自然的、 人为的灾害破坏了其辛劳终年的收获,过年就是过关呵!他们不得不设法借点钱 买些年货,杀掉苦苦养大的一二只鸡鸭,极其虔诚地煮几样菜来祭祀灶公和祖先, 祈求能得神灵庇佑——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在这非常时期,大队支书蒋启书也感到处境的窘迫。不时有社员找上门来, 有要求借款的;有要求补助的;还有一些妇女哭哭啼啼、喋喋不休地摆出各种原 因,要求不要派自己的丈夫去修公路的,使他心烦意乱。这位开口是权,闭口也 是权的官迷,回顾一年来的经历,极为懊恼,他是上了淫贼严家石的当。事实并 不是他所想象的,“有了权就有了一切”。相反地,他的群众基础越来越薄弱了, 人们时时都对他存有戒心。尽管他还是那样满脸堆笑,但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 无事求他,谁都不愿意接近他。在家里,老伴变得罗嗦多了,常提起不顺耳的事 ;女儿却很少答理他,偶尔说一两句也失去了以往的亲热,甚至敢于顶撞他。唉, 真是众叛亲离,内外交困呵! 蒋启书也想把村子搞好,将自己的威信树立起来,使自己有资本在新的公社 党委里立住脚,结果总是弄巧成拙。他对村里人的政治思想抓得很紧,常利用晚 上,雨天的时间进行学习,劳动中他也不忘记选几条适用的语录,要每个人逐字 地硬背下来。他跟形势寸步不离,别的队对上头号召将单季稻改双季顾虑重重, 他却认为这既贯彻了上级的精神,又能够获双倍的收成。怎奈星湖地高水冷,社 员们累死累活,这两全其美之计却搞得好多田地连谷种都收不回,每个工分值由 原来的两角下降到现在的四分。 有时,他也觉得对不起村里的父老弟兄们,甚至觉得对不起陶星福。然而, 他总用“我都是为了突出政治来办事的,我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大家好”来为自己 辩解而心安理得。 近来,最令他伤脑筋的是女儿彩金。一提起那件婚事她就赌气跑掉,对叶松 山视若仇人。从女儿的行为中,他自以为察出了端倪。一个姑娘家整天在小伙子 的屋里出出进进,说是学画画,画来画去不画在一起才怪呢!有时他也偶然听到 别人对女儿的议论。他并不讳忌“伤风败俗”这几个字,这场运动就是要破旧立 新嘛!他感到忧心的是如何向亲家交账的问题,对方并不是那么好惹的。况且松 山是个不赖的青年,他们广平大队是全公社最富最好的地方,他的家庭在政治、 经济条件方面是这一带没几家可以与之匹敌的,失去是很可惜的。更重要的是他 们膝下只有这个宝贝女儿,倘若将来随夫远走他乡,那他们风烛残年之际将会何 等凄凉! 他深思熟虑,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将那个带眼镜的知青支派出村庄。虽然都是 自己的女儿去缠他的,可一个巴掌又怎么拍得响呢?他甚至暗怪他不和其他知青 一起倒流回去。正当他愁于无法之际,修路任务下达了。就让他到更艰苦的地方 去锻炼吧!这样既顶替了一个劳力,又暂解燃眉之急,待公路修好后再酌情发落 他。 三十傍晚,经母亲同意,彩金给华荣去送些过年吃的,天黑了还没回来。蒋 启书本来心情不好,为此更为恼怒。他单独坐在饭桌前自斟自饮。这时,老伴端 菜过来,他把酒杯往桌面上重重一“啪”问: “彩金呢?” “你急什么?那么大的人怕丢掉呀!” “不象话,都快出嫁了,还整天找人鬼混!” “你都胡说些什么呀?也不怕别人听到!” “听到又怎么啦?纸还能包得住火!到现在你还这样娇她宠她,我问你,你 到底要让她野成什么样子?!” 老伴晓得他正在发酒癫,就不理他,到锅前忙去。 彩金正为父亲安排小李去修公路忿忿不平,回到家门时听到他的骂声,脸色 更阴沉了。她气得一句话也不说,就径自往自己房间走去。 “彩金,去洗洗手来吃饭吧!”母亲招呼道。 “你过来!……你去哪里了?”蒋启书吼道。 “你不是说,去找人鬼混吗?”彩金的怒火被点着了。 “不害臊!” “我没做亏心事,害什么臊?” “那好,你说说,叶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愿意跟他!” “什么?订了婚你想赖掉!”蒋启书站起来。 “这件婚事是你一手包办、操纵的,谈不上我赖掉!事实证明,我和他合不 来。” “你们停一停好不好?大年三十,吵得闹翻天,也不怕人家笑话!”彩金妈 很气地数落着争吵的父女俩,可蒋启书还不肯停下。 “我知道,全天下只有那个带眼镜的跟你合得来。你想跟他?哼哼,做梦!” “你……”彩金又气又急,赶紧咬住嘴唇,忍住了就要涌出的眼泪。 “你死人讲死人话都不怕烂嘴巴?”彩金妈骂老头子。她心疼受了委屈的女 儿。 彩金这时想起小李被派去修路的事,干脆顺势吵下去,争取让他留下来。她 说: “你说我跟他就跟他,这又犯了什么法?你就这样想办法整治他,明明知道 他眼睛不好,偏偏安排他去修公路,巴不得他出了事故才高兴。我也有双脚,我 准备和他一起去修公路!” “你这个混蛋!”蒋启书咆哮起来。他狠狠地拍着桌面,碗里的汤,杯中的 酒溅得一桌都是。“你说我是整治他,我问你,这修公路的任务是县里下达的, 公社分配给大队那么多名额,社员去,知识青年要不要派人去?” “那好,我是共青团员,更要带头去!” “你再说!”蒋启书举起手往女儿逼近,被老伴死死拖住了。 “要我不去,就得将他照顾留在村里!”彩金说完悻然转身走回自己房间, 把门重重“砰”得一声关上。 夜里,蒋启书没睡多久就醒了。他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地长吁短叹。老伴也 因生闷气合不上眼。她本来想去女儿房中睡,但彩金把门闩上了。这时她忍不住 刺老头子一句: “吵吵闹闹那么舒服,怎么变得唉声叹气的?” “唉,这样的女儿,叫人气得血都会吐出来。” “你还好意思怪女儿?喝了一点酒,就跟疯子一样乱凶人。” “你就高兴让一个外乡人把彩金拐去!” “哼,还是个当干部的!你凭什么说人家拐你的女儿?咱彩金爱画图,常连 饭都没空吃。她不向小李学向谁学,你有没有本事教她?” “你没听她说,她就要跟他,还要和他一起去修路。” “还不都是你这死人激出来的!你就跟凶神一样,她会对你说真心话?我问 过她了,她什么都会告诉我。她说没有这回事,小李早就有个很好的女朋友了。” “唉,我总不放心,年轻人,时间一久……” “我也这样想,咱就这么一个千金,出了事可不行。但总得让人家高高兴兴 地走呀!小李是个好孩子,咱彩金能画得那么象样,还不全亏了他?人家眼睛连 锄苗都看不清,怎能叫他去修路?到处沟沟洼洼的,还有炸炮,眼睛不好多危险 呢!他是彩金的老师,彩金能不为他说几句话吗?” “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有什么困难!咱星湖只剩下他一个知青,好办得很!我娘家那边的知青 好几个调去工作了,你不会往这方面想想办法!” “唉,他出身不好!” “别老一张口就出身出身的,出身不好就不要做人?你不是常说什么重在表 现吗?我说小李表现就很好!他为乡亲们做了多少好事!他近视眼,干事情从不 挑三拣四。那么多知青都回去不来了,他还留在这山里,连过年也没回去。严家 石那畜生都枪毙了,新书记你早认识,跟你不错,你可得在他面前说说好话,让 小李也调去工作,他一辈子都会感激你的。这样,你也不必担心人家拐走你的女 儿。” “……我想想办法看……那叶家的亲事呢?” “这得慢慢劝劝彩金,吵一顿顶什么用?” …… 日子过得再苦再难,三十晚上忠厚好客的乡亲们还是争着将李华荣拉到自家 做客去。华荣好容易对付了那殷勤的场面后,借故溜了回来。 他只接到丽丽的信而没有收到她的汇款。由于星湖山高路远,交通十分不便, 来往的信件都由出去的人代办的。和邮电所工作人员熟悉的,还可以领取汇款。 刘丽丽在信中无提到寄款之事,华荣当然不会去找人查问,结果误了事情。这笔 钱到哪里去了?过了将近一年后,在两个社员的争吵中,才知道是阿六和吵架的 一个社员将它瓜分了。 进屋后,他点起那盏有灯罩的灯,并尽量将它旋亮。是想按家乡的惯例守岁 到天明吧?他托腮对灯而坐。很久很久,他的姿势依然不变,仿佛透骨的寒气已 将他冻僵了。怒号的阴风卷着无穷无尽的雨箭,敲打着冷冰冰的窗户。那单调而 哀痛的声音透过他那麻木的躯体,在他寂寞的心灵上共鸣着,叫他更觉得孤苦… … 他终于挺直了身子,并往后左右扭动了几下。拿出丽丽的那封信,他又没勇 气重读它,只紧紧地贴在胸口上。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双眼已浸满了泪水。其实, 信中的每句话都难以遗忘地在他的心头沉重地撞击着,猛烈地回荡着……呵,他 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的心上姑娘,她是那样渴望见到他,而自己这无能的男子, 却使之连最起码的希望也化为泡影了。他的内心无比愧疚,他也不理解为什么只 写给她连自己都害怕回想的几个字。其实现在,他还不明白信中要写些什么才好。 他猜测她一定会怨恨他,只好由她怨,让她恨吧! 然而,他言不由衷,拿出日记本写道: 丽,在这“每逢佳节倍思亲”之际,我何尝不愿立在你面前,跳进你那清明 的眸子中,用温情的爱抚减轻你那不易平复的心灵创痛而独在异乡客地飘零呢? 我亲爱的姑娘,你怎能知道我的苦衷呢?金钱,那万恶的金钱将咱俩无情地隔开 了——我剩下的钞票还不够买一趟回家的车票!唉,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风 里来,雨里走地干了一年,连车票都买不起,我自惭形秽呀!这可叹的一切,我 只好藏在心底,不让你给我寄钱。丽,你的钱是血,是汗,是无尽的泪水,我不 能这么做呵……今夜,我想你一定也在守岁。此刻,你是以泪洗面怀想着黄土之 中的双亲,还是怨艾地站在窗前,朝我这伤了你心的“负心汉”居住的方向望着 …… 不安的感觉使他抛笔站起来。他这才觉得手脚都麻木不已,指尖好比针扎般 地疼痛。他搓着双手,喝了一杯社员送来的酒,开始在房间里走动着,心情也越 来越沉重起来…… 又是一阵辞旧迎新的爆竹声。李华荣忽然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呵,他看到了 弟弟妹妹那天真得意的笑脸!运动前一年的除夕夜,他们三兄妹在院子里玩“大 地花开”,胆大的弟弟去引着导火线后,那五颜六色的夺目亮光就在地下急速地 旋舞起来。家里的一只小肥狗以为见到了什么怪物,就跟在火花旁“汪汪汪”地 乱追乱叫着,兄妹们肚皮都笑痛了。这两年多,弟妹们一定又长高了一大截。他 们现在都在干什么?也在想念着大哥吗?本来,兄妹们今夜都可以围坐在二老身 旁,满怀欢欣地迎接着新春的第一个笑脸。然而,冷酷的现实却逼得一家分居三 处,胜似遥隔天涯,且各处都狼狈不堪——父亲含冤未雪;母亲沉疴在身;长子 飘泊他乡,此时谁能不分外悲伤呢! 这种想法仿佛巨石般地压在他的心上,他感到连气都透不过来。于是,他走 到大厅。开了大门,飕利的山风象鞭子一样迎面抽来。他反而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哆嗦着走到屋檐下朝外望去。夜,在黑沉沉的雨雾中呼唤着什么…… 他似乎听到陈岩、秀英他们的声音。他怎能忘得了第一年的初一清早,知青 们聚集在这屋檐下插科打诨的情景;怎能忘得了两个初一那富有诗意的酒会;又 怎能忘得了老支书那令人振奋的祝酒词……呵,今朝是风流云散,知青房四壁萧 然!那使青春血液燃烧的动人场面如同南柯一梦永远消失了。插友们都怪不幸的, 可他们今夜总算得到了家庭的温暖,只有他一个人犹如苟延残喘的囚犯被囚禁在 这冰窟里。这一对比令他更加自怜起来,他的心也在寒气中缩成了一团。 村庄里传来第一声鸡鸣。这声音告诉他,农历壬子年已经走到他的面前了。 在时光老人那毫不迟延的步伐中,他又不知不觉地增添了一岁。现在,他已是二 十二周岁。 “二十二周岁”,他疑惑地、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可悲呀,他已经在这山 峦重叠的荒村里蹉跎了一生中最宝贵的三个年头,这种稀里糊涂的状况还要持续 到哪年哪月?不日,他就要加入到修路民工的行列中,那低下的视力又要为自己 制造一道又一道的障碍。“呵,我为什么无法摆脱这可怕的地方,为什么不能用 自己的真才实学服务于祖国,却因这些才能窒息了自己呢?”他徒然地面向风雨 交加的墨墨夜空喊道:“天哪,救救我们吧!”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