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原碧勤俭朴素的美德把她坑得很惨,她的审美趣味及打扮,使她过早地流露中 年妇女的特征。原碧这么做,我们的理解是她对自己的未来缺乏信心,她总是觉得 自己难以结婚( 没有爱情不嫁) ,况且男人多情,世道淫乱,优秀男人都成了别人 的丈夫,并接二连三地外遇。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穿着漂亮的女人( 如果她不去 引诱已婚男人) ,意义何在? 要想象原碧的感情有点难度( 如果是美丽的女人就不 一样了) ,想象原碧与男人做那事总是滑稽的( 在我们的印象中,银幕上的爱情或 者亲密行为通常由出众的男女共同完成) ,我们的想象力基本上被电影控制( 设定 )了。其实,原碧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耐看:脸没现在这般圆,单眼皮眼睛更为黑 亮,头发很长,腰挺细。我们没机会见识原碧裸体的样子,但能想象。她也不游泳。 她总是衣着整齐。 旨邑偶然见过原碧的脚( 那年夏天买鞋,她吃了一惊) ,她私下认定,那是她 身体最好看的部分,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那双完美的小脚,令她想起李渔的 猥亵句子:“与之同榻,抚及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红偎绿之乐,未有过于此 者。” 旨邑对原碧有所警惕,视为潜在的危险情敌。 可惜,脚不像手那么公开化,不能参与社交礼仪,如果大家见面不握手,而是 触脚,相信原碧的爱情概率将急剧上升。我们不知道原碧怎么看待自己的脚,她似 乎从不喜欢自己,或许这是原碧的痛苦根源( 也许她从不痛苦) 。原碧从不抱怨自 己的身体,有时候让人觉得她无比清高,甚至骄傲。原碧极少谈内心世界( 显然心 绪复杂) ,却乐于帮助别人,吃饭买单也不吝啬。 因为原碧的脚,有个男人邀请她一起游历西部。 原碧说她更喜欢呆在家里,把别人堵得没趣。原碧拒绝一切由脚开始的暗示。 她希望某个人爱她,因她的脚而更爱她。二十五岁时,原碧曾和有妇之夫相处。这 位有妇之夫漫不经心地脱光了她的衣物( 像胃口不好地对付一只橙子) ,几乎是大 惊失色——原碧普通的脸蛋下,竞长着不一般的躯体( 乳房圆润,大小适度) ,最 惊讶的是那小巧精致的脚——他对她刮目相看,对一双小脚由衷迷恋,胃口出奇地 好起来。他揽它们在怀,又舔又啃,把五个脚趾头放进嘴里( 恨不能嘴比河马) , 一一吮遍。原碧先是惊吓地想缩回自己的脚( 他攥得太紧) ,继而感动( 他居然连 她的脚都不嫌弃) ,对他平添了几分爱意。她迷上了他这一行为——他吸吮她的脚 趾头,太刺激。他称她是个奇迹。他说话时盯着她的脚( 几乎从不看她的脸) 。他 的吻全部印在她的脚上。 对原碧来说,是她的脚败坏了爱情。它使男人忽略了她的存在,她痛恨成为脚 的附属品,穿上鞋永远离开了这个男人。 “悲观主义比乐观主义更高尚,它对恶、对罪、对痛苦更敏感,生活的深度与 这些东西相关。” 旨邑读水荆秋寄来的书( 她仍为他那天的态度恼火,他们已经超过三天没有任 何联系) 。书本的内容正在诠释她此刻的心情( 她如此痛苦) ——大概这就是生活, 有深度的生活。她环顾四周,她的不安与苦恼像一只飞蛾,从一件件物品上擦过, 它们的光洁是理智的,比生活更沉默。爱即苦恼。一旦不被满足,它便折磨你,苦 恼你。 “思春了,冬天到了,春天不会远了。”谢不周挑帘进来( 橙色夹克衫套发白 牛仔裤,牛仔裤恰到好处,凸显出性感的部位) ,帘珠子哗啦,像什么砸碎了,散 了一地,声响零碎不绝。他每次进来总显得漫不经心。 “你这种人,钞票当被子盖,哪里知道冬天。”旨邑心里一热,他来得总是时 候。 “妒忌吧。老夫的肉体最暖和。其实老夫也没几个钱,都给前妻们办出国培训 班了。”他并不忌讳说起前妻们,“当然,再多培训一个你,不成问题。” “你算个男人。就算是有一个连的前妻也不是坏种。你不但骗女人在行,还会 骗广大群众。像玉景新城那样的平庸楼盘,你也能说什么‘我们卖的不是楼盘,我 们销售的是健康’,还有‘购买左岸兰桂坊,我们送你湘江’,创意新颖,胆大包 天。” “小菜一碟,小菜一碟。宋人曹商替宋玉出使秦国,讨好了秦王,得车一百辆, 回来后就向庄子夸耀。庄子冷冷地说:‘秦王有病,登广告招聘医生,说有能力为 他挤疮疤的,赏车子一辆,有能力为他舔痔疮的,赏五辆车子。’庄子认为所做的 事情越是下贱,得到的赏赐越多,这就是宋玉得到那么多赏赐的原因。咱们地产策 划,不是向‘下’舔,而是舔人心窝——老夫知道生活是什么,人们需要什么—— 特JB简单。如果你常对顾客说,‘买的是赝品,送的是真情’,你的成交率至少能 提高到百分之九十。” “你没庄子智慧,庄子没你聪明。所以你不是哲学家,庄子也没搞地产策划。 我现在关门,气闷,带我玩一圈去。” “等会,老夫稍微看看,有个玉猪,现在何处? ” “在你左侧,中间那排。又有新欢? ” “看看,操,居然没人买。多牛逼啊,肥首大耳,吻部前伸上翘,憨态可掬。 你不属猪吧? ” “谢不周,你骂我。” “夸这只小玉猪。” “喜欢就拿去,送你。至于你给谁,不追究。” “老夫能付费吗? ” “不能。你执意要付的话,就遵照红山文化时期的玉猪价格,少说也是四五十 万人民币吧。” “真JB妇人心。收下了。走,哥哥带你玩去。” 仿如春天烂漫,谢不周只穿干净明亮的色彩。 “雪铁龙”也是枣红色的。漫无目的,竟一路开到了黄花机场。而这时,旨邑 想起不久前,水荆秋曾降落这里,从这里直抵她的老巢。她几乎是勉强地和他做那 事,几小时后,才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的芬芳。再以后,如胶似漆,每天 的短信字数超过一千字。现在,天气很好,和一个色彩鲜艳的男人在一起,也不能 忘记他,他就像远处的一团乌云,从未放弃觊觎,并时时向这晴朗的天空滚压过来。 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片乌云( 她不想让谢不周知道自己心有所属) ,风带来一阵清爽。 他们两人坐在路边,面向广袤,大声谈笑。旨邑说他车里干净得离谱,感觉留下指 纹都是罪过,问他是不是有洁癖。她早就想这么问了( 他干净得让人觉得接近他的 身体都是一种破坏) 。谢不周回答是有洁癖,并且是受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影响或者 遗传。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他母亲,说她是该死的母亲,是天下最JB恶毒的女人,是 个烂货,很多年前疯掉了,住进精神病院。她早该死掉,她就是不死。他咒骂,脸 部表情痛苦不堪。 旨邑第一次听人这样狠毒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的仇恨令她瞠目结舌。她想到 自己那小镇里的母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朋友,一辈子只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一 辈子没有一本存折,没收到过一封信( 后来才有她和妹妹的信) ,没有过一次外遇, 对他人没有过一次伤害……她怒了,比他更愤怒,她站起来,退出几步,大喊: “谢不周,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的母亲,就算她有错,你也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 已经疯了。你怎么这样狼心狗肺,铁石心肠! ” 她觉得他的狭隘不可理喻,他白活了三十八岁,连宽容、怜悯之情都没有( 对 母亲如此,对他人自不消说) 。他骂母亲的样子很难看,她对他已有的好感( 欣赏 )荡然无存。她似乎和他正在一条船上,而她扭头就将跳进海里。所以他也立刻站起 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阻止她跳) ,她受到侵犯似的甩开他。 她气得哭起来( 他没提到他母亲前,她早就想哭了) ——现在,她找到了哭的 机会( 她的眼泪和生气是分开的) 。她生气谢不周的为人,眼泪却为水荆秋而流。 两种不快乐情绪绞合到一起,像一对苟且的男女一样,爆发出虚伪的激情。这种虚 伪的激情蒙骗了当事人,他们两人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站在路边。一个像倾斜的路牌( 他颓丧) ,一个像风中的旗杆( 她义愤填 膺) 。他想向她道歉。 令他为难的是,第一,她是代表她的母亲生气,而他并不觉得咒骂那个疯女人 有什么错,他没法向她道歉,他根本没骂够。第二,如果他仅仅是为惹她生气道歉, 肯定毫无意义( 她不需要这个) 。因此,他歪在那里进退两难。她很快冷静下来, 为自己刚才的表演感到吃惊( 就她对他的感情而言,毫无必要表现到这个程度) 。 然后,她看见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部,边揉边缓缓地蹲了下去。 “快,车门里有药,找给我。还有水,一起拿来。”他像胃痉挛似的。她慌忙 进车里找药,翻来翻去只有一盒感冒通。他吃的时候,她提醒他这是感冒药,他说 没错。她问哪儿疼? 他说头疼。她见他感冒这么严重,要他回去看医生,不能自己 乱吃药。他说他没有感冒。她说你有病,没感冒吃感冒药。 “老夫每天必吃。今天忘了。头疼后再吃,效果差一点。试过很多种药,就这 个感冒通管用,还得是广州厂生产的。”他头晕眼花似的站起来,脸色苍白,‘‘ 没有它,老夫真JB活不下去。”他几乎是很深情了( 好像感冒通是某个女人) ,看 上去脆弱不堪。 他仍说“JB”,听起来严肃庄重,与以往截然不I 司。 她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接受了他的习惯用语,并且喜欢他用这个词。她明白, 他是在依赖一种叫感冒通的药,来治并非感冒的头疼( 简直是荒谬) 。他也不知道 长期服用的具体后果( 他知道会很糟糕) ,但他现在需要它——依然像谈及某个女 人某次爱情。 她渐渐地感动,心里诞生出一团柔和东西——因为这个男人向她暴露了最真实 与虚弱的一面。 “史今的作用和感冒通一样。就是我的同居女友。我入睡前必需有双手按摩头 部,轻轻抚摸我的面部。她才像我的亲妈,直到我睡着了,她才会歇下来。我不相 信,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那样。我真正的亲妈是个婊子。她极其漂亮,也极为淫荡。 她生下我从不管我的死活,没喂过我一口奶,常常深夜不归,和别的男人鬼混。我 的父亲工作忙得要命,管不了她,并且她反而会歇斯底里。我一岁多就跟着我奶奶。 这个淫荡的女人后来干脆跟别的男人跑了。 她真的是个贱货。没多久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浪荡。我上小学的时候, 她疯了,进了精神病院。 病情时好时坏。我真是不愿意看到她。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感情。我从小学到中 学,都极度自卑,怕同学知道自己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亲妈。我每次回去给她送钱 送东西。她并不认识我。她早该死了。” “我不觉得你那位有多么了不起。爱一个男人,按头抚脸哄他入睡,比买菜做 饭搞卫生轻松多了。现在你还没娶她,你们的关系还没得到法律保障,她无怨无悔 多给你按两下子,完全可以理解。这就算母爱么,一个母亲要付出的太多了。别恨 你亲妈了,怜悯她吧。虎毒不食子,就当她是中了魔。” 旨邑反感史今( 也许是反感谢不周夸大史今的作用) ,故意问道:“你住她那 儿,还是她住你这儿? ” 旨邑知道,谢不周给史今买了房——关系好歹,都可算作一种补偿。 在回去的路上,谢不周大谈久远的嫖妓生涯( 方式方法,耸人听闻) ,不过已 经收手多年了,收手后他的兴趣由浪荡小姐转向良家妇女——原来将后者放倒在床 远比前者刺激。曾经有个年轻的良家妇女在高潮时激动得眼泪婆挲——她的丈夫从 没给过她这样的幸福。他甚至模仿耶稣的声音,他要像耶稣那样,把自己的爱毫无 保留地奉献给世人。旨邑嘲笑他恬不知耻,和他母亲一样淫荡,问他是否也把自己 的这种放荡归根于他的母亲。他毫不否认,他和他的母亲一样,天生的淫荡坯子。 “你应该和她结婚。人家把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你。时间拖得越久,你和她分 开的可能性越小。” 旨邑自己都感觉不到她说这话的诚心。 “结个JB。老夫可不想财产又损失一半。”他笑答( 半真半假) 。 人们都在寻找幸福。旨邑与水荆秋冷战期间,想得最多的是肉体问题。没有付 出肉体的感情,或许是不够深刻,没有肉欲记忆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淡漠得更快 (初恋除外)。旨邑觉得她并非非爱不可,更没有必要去承受有妇之夫带来的情感折 磨,甚至假设是和谢不周,也会比与水荆秋要愉快得多。 假设一觉醒来,就是耄耋之年——她期盼如此。 当意识到不过是冷战第三天时,她重新感到绝望——她没法过完这一天,这一 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