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所谓的神智清醒,也就是母亲愿意和别人对话,并且总是答非所问。父亲常来, 是她眼中熟悉的事物,就像病房里的桌椅和床。至于谢不周,每次她都像第一次见 面,躲着他,一会儿又饶有兴趣地盯着他。 父亲说当时她确实很清醒,求他带她去见不周,他才打电话通知他。 他们暂时把这个女人带回家。在父亲的乞求下,谢不周留下来陪了两天,母亲 始终疯癫,又恰逢北京有事,便走了。 所有人,当时在场的人以及媒体,很快淡化了马总与鲨鱼。新的信息覆盖了报 纸的版面,新的生活融进了每个人的日常。旨邑告知水荆秋这件事情时,水荆秋大 惊失色,他不在身边,他不许她下水。 她说她没有下水,她在岸上想她和他在哈尔滨河里游泳的情景,她说跳下水时 觉得有千万把尖刀刺进身体里。他说那还不是哈尔滨最冷的天气,幸亏是排污河, 没结冰,否则跳下去不死也残了。他说他正在谋划再次来长沙,长沙某机构邀请他 参加一个会议,他着实不愿意,因为可以见她,他便答应了。旨邑很高兴,想到他 那句“直抵你的老巢”,便缓慢地说:“亲爱的,等着你来,奸我。”一阵打情骂 俏后,旨邑说:“荆秋,我不想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不想你耐着性子应付那拨家 伙。说不定哪一天,我把‘德玉阁’搬到哈尔滨去,我们可以想见就见,想奸就奸。” 水荆秋笑道:“傻丫头别尽捣腾,好好呆着,不用多久,我就会来奸你。” 旨邑问仔细他来的日子,又算了算自己的生理周期,不凑巧,怀孕的希望渺茫。 就像面对严寒,谢不周和旨邑彼此都有人暖脚,受惊吓后“无依无靠”的原碧, 只有看陌生朋友的留言以及写博客日记取暖:“西洋有个当笑话讲的故事:有个男 孩在马路的人行道上溲溺,一个道貌岸然的牧师走过,申斥他说,下回再如此,便 要割掉他的阳具;过了一阵,小男孩在人行道上走,遇一个女孩蹲着溲溺,他就走 过去,一面照样警诫她,一面蹲下去瞧,忽然跳起来说:‘啊哈,原来早已割掉了 !’俺觉得这故事好玩得很,用来做今日博客的开场白。俺最近发生了一点事情。如 果你问俺从鲨鱼嘴边逃生,活在世上想做的第一桩勾当是什么? 把自己交给一个男 人,而不是鲨鱼。把自己交到男人的嘴里,而不是鲨鱼的嘴里。 交到哪个男人的嘴里? 从字母A 到K ,再从字母M 到w ,都不对.只有x ,交 到x 的嘴里,让他把俺吃了,葬身他温暖的腹中。这就是俺想干的第一桩勾当。俺 觉得这不会太难,至少没你想象的难。谁能说女人平胸不能挺起胸膛自信做人,谁 能说矮子拿破仑就不是伟人,谁说没有姿色的女人不会多情,谁说漂亮的女人一定 风情万种?z以为满世界的男人都为她活着,趾高气扬,有几个小钱,懂几样古玩, 就装知识分子,我倒要让看看,x 是怎么归我的。” 俩家Q 义有信件,情真意切,原碧恍惚间感觉他正追求她。从他留下的电话巾, 她知道他在长沙,他们随时可以见面。但这正是她顾虑的地方,她不想暴露自己的 真实身份。她暗底里喜欢他坚持写信,他的信使她成为可爱的公主,她希望把这个 过程拖得更长。于是,她回了几句矜持的话,意即这段时间出差,待她回家后再与 他联系,最后较为含蓄地问他是婚否,她对已婚男人比较谨慎,“作为一个单身女 子,我一直小心避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当中”。 完后接着上传照片。照片中的肌肤格外光洁,像白瓷。小腿已然全裸,正值膝 盖关头,登陆人数激增。网站服务器曾经一度瘫痪。 楼下门铃响时,原碧知道来者何人。她已经关了电脑,正对镜梳理。 满屋玫瑰花清香。 旨邑照例睡到八几点钟起来。早餐简单,水果或者牛奶,有时搭配鸡蛋。她总 幻想有自己的孩子在屋子里跑动:一头鬈发,两眼漆黑,笑露几颗小白牙,长得像 她,或者像水荆秋。他在另一个城市,她仍觉得生活完整。一个人住久了,屋子里 过于空荡,猛然环顾,心里渗出家徒四壁的荒凉。那些家具装饰以及室外风景,都 是过于华贵的谎言和幻象。她渴望一种“不自由”的生活,渴望肩头有所负荷,让 她贴近真实的地面,甚至比地面更低。 有时候她想,自己为什么是这样子,而不是那样子,怎么在长沙,而不是在北 京或者新西兰,她承认自己只是一可供辨认的符号,就像她的那个名叫“德玉阁” 的玉器店,镶嵌在城市不起眼的一隅。她常常不知道今天星期几,阴历初几,阳历 几号。窗外月上弦,月下弦,月网月缺,天阴天晴。一缕可怕的皱纹出现在脖子上。 很快会有很多缕。最后满是皱褶。她有强烈的背叛水荆秋的冲动,她甚至觉得她做 什么并不算背叛,她和他之问不存在背叛,因为他在认识她之前,就开始背叛,并 且,她还必须尊重他的背叛,对他之于家庭的责任心敬佩而由衷感叹自己遇到了一 个好男人,她爱他这一点好,仿佛他的魅力存在于他对家庭的维护当中,一旦他与 他的家庭剥离,他便立刻失去意义。 旨邑一边掸尘拭玉,一边胡思乱想。某一次对水荆秋说要把“德玉阁”搬到哈 尔滨去的玩笑话提醒了她,她仔细琢磨,搬到哈尔滨未尝不可,她可以把那只跳蚤 喂养肥大,既免不了一死,如果它能强大到可与狮子匹敌,何不与狮子决战而亡。 她捏出“秦半两”用指头搓了几下,放回原处,从玻璃外面看它,拙朴而特别。 她并不打算卖掉它,她摆放那里,只是作为一个稀有品种使“德玉阁”增添神秘。 若有人问价,她总是回答不卖。这一枚是真是假,她并不想知道,对一切的真相感 到索然无味。一般来说,占玩市场只有十分之二没多大价值的旧货,千分之二的真 家伙,要会“掐尖”,才能有收获。旨邑与秦半两去广州和武汉等地方看完墓地后, 照例找古玩市场闲逛。她买回几样漂亮的古旧笔筒、紫沙壶、玉兽形块( 很逼真) , 现在都陈列在她的橱柜里。和那些小商贩贫嘴砍价时,她感到这种欺骗与揭穿骗局 很有意思。秦半两尤其擅长此道,到最后似乎他成了卖主,真正的卖主只得无辜讪 笑。 她在一边偷着乐,觉得她和秦半两不止在鉴赏小东西上有共识,他们的血液里 有相似的天性。 每次摆弄和秦半两一块淘回来的物什,旨邑的脸上就渗出微笑。她也曾设想过, 她是某一件古玩,在秦半两的手心,被翻来覆去地抚摸,里里外外检视,吹响它, 聆听它,弹击它,对它爱不释手,捂在怀里,捏拿得温热,于是她感到某种清晰的 情欲暖流和朦胧的幸福之热。她接着想,他至死都将它带在身边。几千年后,那些 所谓的现代人发现了他们的骨骸,以及他们身边的古玩玉器,考究出墓中男女约生 于公元1975年左右,还有身高、体重、相貌以及死亡时间。他们的灵魂已成翩翩蝴 蝶,窃笑着看那些严肃的专家对两个普通死人的努力猜想与考证。 旨邑清洁完,站在“德玉阁”中央,面朝琳琅橱柜,正胡乱想得快活,屋里忽 然墓地一样阴暗,一股空穴来风冷飕飕的。一个大块头老头走进来,什么也不看, 就说他的朋友告诉他,这儿有一枚“秦半两”,他有兴趣瞧瞧。旨邑指给老头看, 老头猫腰瞅一眼,要她拿出来。旨邑犹豫一下,打开玻璃柜把钱币递给老头,目不 转睛地盯着他。只见钱币到老头手上立刻成了活物,在他的两只手心跳来跳去,让 旨邑怀疑是钱币烫手。她看着老头抚弄半天,除了她和秦半两常用的动作外,还有 令她陌生的方法。直到旨邑看烦了,看累了,老头仍没完成对钱币的鉴别工作。他 把它放下,又拿起来,瞅一会,还咬了几口,有一阵她以为老头睡着了,正要叫醒 他,他却睁开了眼,仿佛嘴里在品尝什么滋味似的,又或者那味很苦,令他已然花 白的眉头紧锁。 期间水荆秋打来电话,她和他聊了一阵,她的眼睛始终盯着老头,她也怀有警 惕,怕他狸猫换太子。 水荆秋说他正在订机票,哈尔滨阳光灿烂。她突然想问春节的时候,他一夜未 归,是怎么向梅卡玛撒谎的,梅卡玛是否质疑。这个问题使她颇为兴奋,她感到能 和水荆秋一起欺骗梅卡玛,比水荆秋对她的爱更为重要。梅卡玛是她的敌人,敌人 对宝贵的地盘正在沦陷而一无所知,旨邑并不为此快活,她更希望敌人早一点感到 痛苦,收起她作为“妻子”的低贱骄傲,为自己哀悼。 旨邑终究没为难水荆秋,她只是倍儿温柔地对他,倍儿通情达理知书识礼,还 跟他谈起他最近寄的几本书,关于她的阅读理解和质疑。水荆秋说不谈海德格尔了, 他没心思谈这个。情况有变,长沙的会议要到阳朔开,为期一周,答应了会议又不 好再推脱,不能去长沙看她,他感到十分沮丧。 “亲爱的,这太好了,我一直想去阳朔看看呢。 你哪天报到,我去那里和你汇合。白天你开你的会,晚上咱们一起玩。”旨邑 低声说。 水荆秋觉得她的主意不错,很高兴,在电话那头咂给她一串响吻。 老头那边的鉴赏把玩正好告一段落。 “小姑娘,这个卖什么价? ”老头问。旨邑笑着摆了两下头。“德玉阁,德玉 阁,想必小姑娘有德如玉。”老头又说。旨邑探问:“大爷,您觉得,值多少? ” 老头答:“不好说,说白了就是个人心曰中的价值。”旨邑说:“大爷,那这枚钱 币,你心目中的价值是多少? ”老头仍坚持要旨邑开价。旨邑说不卖。 老头想了想,说他出两千块。旨邑摇头,仍是说不卖( 她从来不打算卖掉) 。 于是老头又加了一千。旨邑十分从容地摇头。老头叉开一只手说:“我出五千。” “大爷,我不卖。”旨邑笑了。她在心里盘算,如果不是大爷有毛病,那就是这枚 秦半两是真家伙;他能出五千块,那么卖一两万没问题;卖一两万没问题,那么它 的实际价值应远远超出两万。大爷也看旨邑有犹豫之态,又捏了捏钱币,说:“刚 才给你开玩笑。这样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好两千,就两千。”老头说完作 掏腰包状。“大爷,这钱币是我朋友的,我做不了主。”旨邑拿回钱币。老头急了, 说小姑娘挺倔的,价钱可以商量,先别着急收回去。旨邑锁上柜门时,老头笑笑便 走了。 天黑前,水荆秋与旨邑先后到达阳朔。他会议安排的酒店就在西街,开会两天, 余下几天就是在周边游山玩水。他已经为她汀好了房间,离他不远。 在家庭旅馆前,他笑望她,然后抱紧她。彼此感觉不如最初的几次会面那般热 血沸腾,但依然美好,尤其是在这种充满浪漫传说的地方,都有登台主演的荣耀感。 西街狭长,闲庭信步的游人并不能破坏它骨子里的静谧,以及处女般的气味。两边 建筑物如古典羞涩的仕女,精雕细镂罗裳丽,蛾眉淡扫目低垂。 他牵她上楼,暗红色的木楼梯发出古老却不腐朽的声音,楼梯窄,阶梯细密, 他一步跨三层,她简直是跟着他在飞。 明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仍然怀着好奇打开礼物盒。解开蝴蝶结,撕去外包 装,还要拆更精致的一层。他分秒不停地将它剥开。 窗户下西街里的声音,十净、梦幻、近在咫尺。 他们准备出去吃饭。她笑他的内裤像超短裙,裤边松大晃荡,像是常年受虐被 扯。他觉得没有烂,扔了可惜,天高任鸟飞,穿着舒服就行。她尖声说难道非得穿 出破洞来? 她一会就去买新的,立刻把他的“超短裙”换下。他笑着说她开始监管 特区形象了。 她其实又开始嫉恨,那梅卡玛是什么东西,居然让他穿得这样寒酸;而水荆秋 也真可笑,一个浪漫的男人,原本不该疏忽自己的内裤。总之,细究起来,内裤牵 扯的问题太多,主要责任在梅卡玛。旨邑对这事认真起来。一方面有打抱不平的意 思,水荆秋为他的家庭努力付出,回报他的却是超短裙似的陈旧内裤;一方面含沙 射影,抨击梅卡玛身为妻子,对丈夫不关心不体贴;还有一方面就是水荆秋穿这样 的内裤见她,明摆着是不重视她——她为了见他,胸罩内裤全换了崭新漂亮的。她 在取悦他,而他呢? 这种“超短裙”只配面对糟糠之妻,凭什么穿着它面对香艳的 情人? 反过来,假如水荆秋穿着漂亮得体的内裤,干净洁白的袜子,又都是梅卡玛 买的,旨邑会是另一种不舒服,恨得更厉害。因为他太贪婪,他不该一边享受梅卡 玛的体贴,一边享受情人的温柔;一边唤梅卡玛妻子,一边把爱给他的情人;一边 与情人温存,一边计划周末带妻儿去哪里消遣。他身上不该沾有梅卡玛的痕迹,一 切都该让她旨邑来打点。 总之,这条内裤带来了一系列糟糕的感觉。 旨邑情绪坏了,并立刻发现坏情绪一直压抑在心底。她知道直接进攻显得太蛮 横无理,于是一面语气平缓,似笑非笑,一面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她的话里传递 出一种信息: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世界运转的潜规则,她看透了男人和女人, 婚姻和爱情,她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她越说越起劲,发现自己是存心要挑起不快, 有意要刺穿美好的相处( 因为它是假象) ,以表示自己冷静地活着,他对她的爱就 是对她的伤害。 无辜的短裤酿起莫名的风波,他被弄得晕头转向。他答应穿她买的,把“超短 裙”扔进西街垃圾桶,如果她愿意,还可以先踩上几脚再扔。他顺着她,直到把她 逗笑,他才筋疲力尽地生气。她舒坦了,抚慰他,又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知书识礼温 情体贴的情人。 他们再次准备出门吃饭时,水荆秋的电话响了。 他朝她“嘘”了一下,把嗓子清理干净,仿佛出门前检查穿着是否齐整。 旨邑听出来了,打电话的是梅卡玛,她已经到了阳朔,正在他住的酒店大堂等 他。 他说他在西街溜达,马上过来。他慢慢合上手机,无助地望着她,他在她眼里 渐渐地萎缩得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