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此刻,她看着这群手指,不知该对它们说些什么。无疑,它们是幸福的,它们 奉献了自己的爱。 “我才失去两个孩子。”旨邑沉默良久说道,“谢不周不会有事,他能挺过去。” “你该答应和他结婚,把孩子生下来。他躺在医院,仍在为你的这件事情遗憾 和心痛。你要知道,并非他同情你。我也鼓励他那么做。并非我不爱他。我觉得爱 是自由的,并非占有。我不想看到他忧伤。有时候,他太重责任,宁可自我牺牲与 扼杀。 他这个人,总是愿意自己吃苦受累,为别人撑起一片天空。你身体还很虚弱, 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他也会很高兴。我是认真的。” 史今一直平静,看不见悲伤。她说与前妻吕霜的离婚事件使谢不周头痛加重, 到他和她准备结婚时,便检查出了头部的病。仿佛每天都像是和他最后的日子,因 此格外珍惜,她不管束他,只求把最快乐的生活奉献给他。爱不是一张网,更不是 让爱人成为网中的鱼:“不必要因爱生恨,每个人有自己的苦衷,那个不要孩子的 男人,我相信他已经全方位地否定了自己,他不能像从前一样坦荡。阴影将会像毒 瘤一样在他的心里生长。可怜他吧,一个正派男人的下场,往往适得其反。如果他 是个地痞恶棍,这种事情对他毫无损害。” 旨邑仍然看不出史今有什么悲伤。 此时,恶人之恶从旨邑心里淡去,另一个即将来临的灾难占据她的思想。之前, 谢不周对她越好,她内心对水荆秋的仇恨越清晰,越突出,仿佛谢不周是面镜子。 她看到她的命运写在苍白的天花板上。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谢不周,是他把她从 泥沼里拔出来,水荆秋以及水荆秋之恶,远在脚底。 史今坦荡真诚,旨邑心生好感,不觉相识恨晚,“我当时只想把自己毁得更彻 底。我丧失了一切,没有勇气让孩子来到肮脏的人群中。教授那么肮脏,那么邪恶, 我知道,我的毁灭,使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人和树其实是一样的,他愈是要朝光明的高处挺伸,他的根就愈深入黑暗的 地底,甚至伸入恶中。世界上有许多与你不相干的树,就当他是其中一棵。就当偶 尔路过那棵树,被树上有毒的毛毛虫蜇伤了。我理解你的痛苦。一个灵魂承受这份 极端的痛苦,将会发出新的生命光辉。” 车至医院门口,史今把车停下,告诉旨邑谢不周的房间号,她要去买点东西, 稍后再来。 旨邑站立不稳,失去重心,稍微晃了一下。她不知持何种表情,就像不知送什 么礼物一样。在医院这个巨大的洞穴面前,只觉得阴风阵阵,魅影重重。 她迈不动脚步,更无法像史今那样清醒而条理分明,她完全可以看出谢不周对 史今的影响。在史今面前,旨邑感到羞愧,她无法像史今那样认识事物,认识人生, 认识灾难,就像谢不周说的那样,她只是貌似聪明,貌似坚强,只会心狠手辣的刻 薄话。 旨邑无法想象他此刻的样子。面对她,他会持何种表情。 她终如一只蚂蚁被巨大的洞穴吞噬。跫音如鼓。她希望这只是谢不周布置的玩 笑( 可他最讨厌拿生命开玩笑) 。她并非他的前妻,也非他的同居女友,甚至不是 他的情人……但她感到和他有某种生命关联,就像两棵树,根茎在地底里交错。明 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走不到尽头的走廊,通向终结。 用一根手指顶开虚掩的门,失明般一片空白。然后看清病床,以及病床上的谢 不周,半躺,神色安静,在等待。 “旨邑? ”他说。“是。”她答,小心翼翼。“来见老夫,是不是又穿得大红 大绿俗不可耐,脚趾头都抹红了? ”他像以前那样,以老夫自称,故意挑剔她的穿 着。她熟悉他的方式,却无法像从前那样给予回敬。疾病改变了他的样貌,她差点 认不出来。灾难过后,她再无心穿艳丽色彩,不过是些或向或灰的素淡服装,于是 怪他睁眼说瞎话。 “从昨天开始,老夫便看不见东西了。老夫将不久于人世了。坦白讲,真JB有 点不舍得。”谢不周笑道。 他的粗话,旨邑觉得亲切。他看不见了,她感到惶恐;他笑着说到死亡,她几 乎恼怒,“你说过,不许拿生命开玩笑! ” “这是科学,不是玩笑。拿手过来,老夫给你把把脉,脉搏如果还是那样细弱, 证明你没按老夫说的做:锻炼、营养、休息,还有……” “还有积极的心态……我暂时死不了。你也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旨 邑语气凶狠,强忍眼泪。谢不周一走,她必将崩溃,坍塌。 “你一直没正确理解老夫的意思,所以你还在迷宫里转。假使人( 水荆秋) 是 一条不沽的河,你应该成为大海,包容一条不洁的河并不致被它污染。 老夫将死,你要让老夫死得瞑目的话,一定听老夫的金玉良言。老夫讲课,每 小时上万元进账,你不服不行。老夫最近诗兴大发,可惜没时间回岸当诗人了。” 谢不周抓住旨邑的手把脉。 旨邑侧脸看到床头柜上有叠纸,上面排列不齐的字,她知道那是谢不周摸索着 写下来的,在心里读它: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走到滩涂寻找鱼的生活和风的摇橹 声一个人是一道缝隙一段黑也是许多的鱼它们不在生活里这是我失明的原因我要让 海是海还是让海成为陆地这是我一个人一段黑走到这里的原因诗与她的梦有关。她 曾向他讲述独自走夜路的梦,她在梦里的恐惧与孤独。他在自己的漆黑中,想到她 的光明。她抓住他的手,脸贴上去,无声地哭。 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她努力,而她只是机械地依靠他的臂力站起来,不知道站起 来的目的和方向,并不使用自己的力量,去减轻他对她的忧虑与操劳。她只是被怨 恨冲昏了头脑。她视报复为此生唯一的事情。而现在,她相信,是自己使他的病情 加重,她伤害了他。这个结论使她痛苦不堪。她埋头哑哭,为此忏悔。 “对不起。我全听你的,按你说的去做。你一定要好起来,看我怎么战胜自己, 脱胎换骨,内心强大、结实起来。不周,你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人,你给了我珍贵 的情感,你给了我生命……我会忘记过去,我会努力,我会让你惊喜,甚至……让 你…… 更……喜欢我。”她不知该怎么表达,她哭出很大的声响,连同被子一起围抱 住他的腰。 “旨邑,别哭,我相信你,你是最优秀的。我不是喜欢你……”他摸她的头发, 声音已经疲惫,“而是爱你……包括你的头发。你是匹小野马。你要继续去奔跑, 去撒欢,到你喜欢的任何地方。你会找到你所要的。”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起来,你要好起来,你要看着我快乐。”她不哭了, 努力振作。 “如果幸福取决于舒适,我们的祖先可能没有我们幸福;如果幸福取决于我们 面对生活的态度,在这个没有坚固信仰的时代,即使在苦难中,也要有内心的平静。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老夫会当个鬼诗人……给你写鬼诗歌。”他本 是开个轻松玩笑,剧痛却使他的表现悲壮而凄绝,“旨邑,给老夫唱唱那首野菊花 吧。”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 野菊仡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 她低声唱道。风声四起。 医生来了,给谢不周打了一针。他睡了。如一具尸体。 “谢不周会死吗? 这是为我特别设置的玩笑吧? 我不听他的话,不积极善待自 己,他一定气坏了,才想了这个办法。他敢开天大的玩笑。他太坏,满肚诗书,总 爱装不学无术之徒,还有那句粗话口头禅。他就是这么一个坏人。”旨邑独坐,想 来想去,不信那么健壮的谢不周说倒就倒下了。她觉得自己上了他当。他串通所有 人,以死亡来吓唬她。 “谢不周! ”她突然喊道,“大骗子,别装了,给我起来! ”她拽他的手,手 很沉。她用手指撑开他的眼皮,挠他的胳肢窝,掐他,他全没反应,完全像个死人。 她愕然颓坐,心底冰凉。这一瞬间,她感到因水荆秋而生的痛苦之黑鹰忽地飞 走了,谢不周的病像一只白鹤落在她的田头。她不再仇恨那只黑鹰,被它的利爪抓 伤的痛已无关紧要。这只白鹤的健康平安,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梦想。 史今推门进来,悄无声息,在谢不周的另一侧坐下。 两个女人,一起等待日出。等待一个新的太阳从海平面升起。 旨邑不能忍受满屋子的时间。要忘记痛苦,时间是一种重负。它是唯一需要战 胜的对手。 没有死亡,没有表示人生短暂的某种象征,就没有丰盛的宴会,就缺乏对生命 的真正认识。 谢不周死了。像种子一样落在地里。 谢不周说:“老夫会死在你前头的。” 他这么说,就这么死了。 旨邑的心里藏着一头怪兽。可爱的怪兽牵着她,来到秦半两的画室。她从未像 现在这般平静坦荡。她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秦半两还是秦 半两。他惊喜于她的来访,不知所措。她坐下来,用健康的语调与身姿问起他的画 展。他说都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开展,他原本打算画展结束再去找她,他爱她。她 露出笑容,告诉他来的目的,她上次欺骗了他,她并没有得子宫癌。 秦半两惊愕,他感到旨邑就像一个离奇的梦,在大白天涌人他的脑海。 “半两,你相信爱情吗? ” “我相信。” “也相信爱情永恒? 不好回答是吧? 我们都知道,只有死亡才是永恒。”旨邑 说道,“爱情只是做梦。” “我希望和你一起做梦。旨邑,你太消极了。 以前你是积极快乐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