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5年3 月8 日的午后,正是早春日头最足的时候,各家房檐上挂着的冰瘤子开 始融化,漓漓拉拉往下滴水,时常还会不堪重负地整个掉下来,砸到地上发出清脆的 碎裂声;昨晚冻实的硬土和着雪水软化成泥浆,将整个东大营变成了个大泥潭。房顶 最后的积雪还要一段日子才能彻底化完,但这一个严冬已经算熬过去了。 冯得才一瘸一拐地推着负重的三轮车吃力地往家走着。他个子不高,那张天生苦 相的楔型脸和往常一样晦暗,疏于整理的胡发上挂满尘土。紧得有些起皱的五官和微 驼的背使他看起来更老些,不像五十多岁。那身脏得发亮的行头让人一眼就能猜出他 的职业并避而远之。 今天一上午的收获几乎装满了一车,中间是一大摞拆平的废纸箱,3 毛2 一斤; 立着的塑料编织袋里是踩扁的空易拉罐,1 毛5 一个;其余的是一大堆的白酒瓶子, 1 毛1 一个;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破铁皮、废锅盖什么的散堆在空位里。可惜今天没 拣到茅台、五粮液之类的好酒瓶,要不一个就能卖十块钱。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老冯 收入最多的季节,富庶的春节和元宵节总会留下很多值钱的残余物让他小赚一笔,而 且也不用去垃圾堆里费劲地刨碎纸片和烂塑料了。 尽管收获不错,可他还是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自从冯刚他姥爷去世后,这几年 他一直是这副样子,要么愁要么更愁,就没有啥事是值得他高兴的。唉……要是冯刚 他姥爷在就好了,他时常都会这么想。 老冯从小在农村长大是个孤儿,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瘸了一条腿。那时村里 的孩子见到他就喊那句顺口溜:坐下来猴子啃梨,躺下来两腿儿不齐,站起来金鸡独 立,走起路老牛绊蹄儿。他是靠政府的一点救济加上东家粥西家菜勉强地长大,身体 发育得不好,脑袋也笨,只会一根筋地认死理。幸好以前他是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吃 大锅饭,日子虽然苦但还能活。不过活得那叫一个窝囊啊,吃得差,穿得破,三十好 几都说不上个媳妇。村里人除了教育孩子时拿他做反面典型外,谁都不咋理他。要不 是那场大水,他跟着乡亲们逃荒出来,可能他会一直那样窝囊下去直到死。直到那次 他遇上了冯刚他姥爷,留了下来,才过了十几年的好日子。 那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每次回想起来都会让老冯觉得心满意足,心里暖呼呼的。 东大营拣破烂的老孙头从水泥管子里,把几乎快饿死的冯得才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提回 家,管吃管穿,还带着他一起干这营生,最后把自己的闺女也许给了他。虽然冯刚他 妈脑袋有点毛病,但毕竟是白白胖胖的城里女人!况且冯刚他妈不犯病的时候还是个 很不错的女人,干活手脚麻利又知道心疼人儿,更重要的是,她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 这在以前是他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冯刚他妈不爱说话也从不出门,就是高兴时喜欢自 言自语地嘟囔几句,可谁都不知道她说啥。老冯也不爱说话,所以直到她犯病走丢了, 老冯也没和她说上过几句。幸好冯刚脑子没病,也不像他这么丑这么笨,倒更像他姥 爷,而且越大越像,同样的浓眉大眼,同样棱角分明的方脸,还有同样挺拔威武的鼻 子。 冯刚他姥爷也是苦命人,年轻时投身革命,参加过辽沈战役,围过长春,困过四 平,由于英勇作战屡立战功,到渡过鸭绿江抗美援朝时,已经是志愿军的营长了。要 不是一次突围失利当了战俘,他可能早就和那些同等资历的战友一样去做官享福了。 政治上的污点使他在后来的运动中饱受折磨,被开除党籍,工作没了,老婆死了,闺 女也被吓得精神失常。这些都是老冯在废品收购站里听派出所管片民警赵军说的,冯 刚他姥爷可从来没向他提起过。不过岳父平时在家里安排一切指挥老冯的样子,倒真 的像指挥官带兵打仗那样,一点也不含糊。 媳妇走丢了,老冯不算太难过,毕竟在一起只过了几年,但岳父去世却使老冯一 下子没了主心骨,仿佛天塌了一半似的。就是从那时起,冯刚才开始学坏,而且现在 还变本加厉,已经完全不可救药了。他真的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以前都是岳父管,无 论讲道理或是暴揍一顿,儿子还真服了;轮到老冯来管,儿子根本就不听,最近一年 多儿子都不怎么回家,整天在外面瞎混,四处打架惹祸,家里的那点积蓄早就被败光 了。而且,儿子现在都不叫他爸,改叫他老鸡巴灯;最最让老冯伤心的是,大半年前 儿子竟然动手打了他。那次他不过是气晕了头想教训儿子几下,冯刚竟然还手给了他 一电灯泡。这小子现在又高又壮,比老冯高了起码两个头,一拳就把他的牙给打活动 了。这小兔崽子,良心给狗吃了!为此老冯偷偷哭过好几回。 谁让自己窝囊呢?要是冯刚他姥爷……唉……老冯每天除了徒劳地叹息,就只能 这样埋怨自己。 当老冯走到家门前那个胡同口时,远远地看见冯刚慌慌张张地从胡同另外一端迎 面跑过来。再一看,衣服上沾着不少红印子像是血迹。他脑袋“嗡”地一下就感觉全 身的血在往上涌。完了!这小兔崽子肯定是闯大祸了! 于是他使劲地迈动长短不齐的双腿,拼了命地推车往家赶。进了院子,他已经浑 身是汗了。 他这么害怕是有理由的,因为他知道儿子现在是东大营名头最响的流氓,人见人 怕,尽管才刚满十八岁。平常冯刚在这一带走路远比他老子潇洒放松。最后一次看到 儿子这么慌张还是两年前赵军带着分局的人来抓他那次,因为冯刚他们把区政法委书 记的儿子打残了,一只眼睛视力减退,一边耳朵失聪。冯刚被劳教一年,老冯也为此 赔了一大笔钱。从少管所出来,儿子不但没变好,反而更驴性更肆无忌惮,就像邻居 那些考上大学回家探亲的孩子一样,有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得意。再惹了事看见警察也 不再慌乱,听赵军说,现在连警察他都敢威胁了。 一进屋老冯就看见儿子在房间里飞速地换着衣服,刚换下的那堆带着血迹的衣服 已经被冻得支棱起来,变成了硬梆梆的暗红色,那一定是一大滩血。老冯吓懵了,手 足无措地追问儿子:“这……又是咋地啦?” “你少他妈管我,拿钱来,快!马上!”儿子威胁味十足地低声吼道,“快点! 我没时间了。” 儿子最后说这句话时脸都歪了,眼睛里闪动着红红的暴躁。老冯赶紧到炕头柜里 拿出这几天收入的一把散钱递了过去。 “就这么点啊?”冯刚很不满意地夺了过去,然后慌慌张张地往外跑。 “要不你等我,我现在去收购站借点……” 老冯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地追到院子里,可儿子似乎没听见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突然有种预感,儿子这一走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站在院子里的老冯发了老半天呆,脑袋像糨糊一样浑浑稠稠的一片空白,等醒过 味儿来那条瘸腿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在院子中间,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不过,只过了一小会儿冯刚又跑了回来,样子更慌张,拉起他就往后屋跑。老冯 腿脚跟不上,到后来几乎是儿子把他提起来跑,那劲儿大得就像当年岳父提自己回家 那次一样。儿子边跑边急急地说着:“我犯事了,警察马上就到,我去地窖里躲会儿, 千万别说我在啊。” 地窖在厨房的灶台边,用一块木板盖在上面,还堆了几棵白菜。冯刚手脚麻利地 挪开并钻了进去,最后站在梯子上仰脸冲老冯说:“爸啊,千万别说……” 望着儿子充满恐惧和期待的目光,老冯心头一热,仿佛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小小 的、胖胖的、走路不稳随时需要他把扶的儿子。他使劲地点了点头,就把盖子盖好了。 儿子回来了!又叫他爸了!这让老冯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赵军带着几个人冲了进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