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所谓工人新村,是那样一种民居:最初是依山搭建的工棚,继而将大间隔成小 间,再后来各家又将小间分成厨房和卧室,最后才砌墙盖顶。所以从一开始这儿就 没有整体规划,只是一排一排顺着山势搭上去,更谈不上供水排水的安排。而工人 新村的厕所,绝对是信上讲的那样一种情况,用不着核实,一闭眼她就能想得出来, 在这样的环境中她长到了17岁。而父亲,就是死在这儿的。 在她的记忆里,小时候一直在搬家,只到上中学才稳定下来。而这段日子,正 是爸爸生命中的最后六年。他一直被撵到工人新村才算安定下来。她和爸爸就一直 挤在一间卧室里。家里只有一张桌子,那是她专用的,吃饭就在锅台边。那时的爸 爸已经不需要写字台了,他和工人新村的任何一个男人没有两样,只需要胶靴和雨 衣,那是下井用的。另外,他还需要大量的劣质烧酒。 信上说的六号妈,一个小脚的山东大娘,就是一直给爸爸很多关照的那个女人。 爸爸在最后的日子里,总想和她办一个手续,可是她不愿意,说是不配。而当时自 己也是认为不配的。一脸的皱纹,是个小脚,没有文化,甚至没有名字。她只记得 自己姓尤,在户口簿上就叫“余尤氏”。她儿子余大庆小时候也有个外号叫“鱼油”。 小时候她野得很,敢和任何一个男孩子打架,“鱼油”就是经常被她欺负的对象。 可就是这样一个“余尤氏”,让爸爸带着遗憾上了路。 经过了这些年的游历,她已经完全能够理解,一个采矿工程师,一个曾经辉煌 过的洋博士,其实那时的惟一需求并不是什么平反昭雪恢复名誉,仅仅是需要一个 能够在身边关注他的女人。这个女人有没有文化,是不是小脚,甚至有没有姓名, 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可是当年,她竟然什么也不懂。 所以刚回来时,她还去看望过这些老邻居,四号妈五号爸六号妈地喊过他们。 当然,她是市建委主任,她能表达的全部感情也就是给各家买上一点小礼物,表明 自己还没有忘记老邻居。对六号妈,她也没说过更多的话,只是在面对的时候,各 自眼睛里多了一些内容而已。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再说什么已经很无聊,她就是 这样想的。除此而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现在,这家矿山已经闭坑了,全部职工都拿着一百多块钱维持生存,矿里哪儿 还拿得出钱来改造厕所啊。而矿务局,这家曾经支撑着整个城市的大型企业,早就 自顾不暇,就像一头被吸干乳汁的老年奶牛,进屠宰场都不够格。 她拿着这封信找到城建局长,她说,“就算我求您帮个忙,给个面子吧。” 城建局长归建委管,算是她的老下级,不敢不答应。但一个月后,她顺道去了 一趟工人新村。一切还是老样子。六号妈埋怨老王不该写那封信,不该难为启秀, 说一个女人家不容易。而老王则破口大骂,说谁要能把厕所管好我都选他当市委书 记。她当时那张脸也就跟理发师的荡刀布差不多了。 这种工人居民村的厕所她上了十几年,知道那种不堪入目的样子。脏且不说, 而且几乎所有的隔墙上都有窟窿,凸突着淫邪的眼睛。 有些事情看起来很小,花钱也不多,但做好了却能得到很多人拥护。她不明白 这些人为什么不愿意在这方面花气力。是的,搞开发区,搞度假村,这是个讲效益 的时代。可谁来解决这些小问题呢? “我想抓一抓公共厕所,我收到了很多群众来信。”市长办公会上,她注意到 那些局长主任们严肃地在笔记本上划拉,仅仅埋下脸时才暗暗抽动肩头。她有些发 怵,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很可笑。她论证说:“这个问题是老大难了,这不仅影响 健康,影响稳定,而且也影响政府的威信,甚至可以说,它关系到全市妇女的尊严 和精神文明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