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颜终于坠入梦境 真的不记得了。可是无论她如何解释,医生都不相信,一副这个人纯粹找麻烦 的样子,几句话就把她打发走了。可是,那些伤,真的在前一天还没有啊,怎么可 能有好几年历史了呢?何况新颜平时最引以为傲的就是过人的记忆力。上小学的时 候就参加过一个开发智力试验的她,拥有照相机式的记忆力,这是众所周知的啊。 寇太太担忧地看着女儿变幻不定的神色,抢下她手中的盘子,把她往厨房外面 推:“别发呆了,去跟他们聊天吧。你呀,就是平时想太多了。” 新颜明白母亲的好意,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出来,加入客厅里的那三个人。寇教 授一边一如既往喝着他的铁观音,一边含笑听着另外两个年轻人聊天。 石定襄还在说关于印度奇幻画大师达什的问题:“无论与西方或者东方的奇幻 画相比,达什的作品都属于截然不同的概念。他画中的元素虽然属于奇幻的范畴, 比如奇兽或者魔法,但是色彩和结构的运用却极其真实。不同于一般奇幻作品追求 单个物体的质感,达什的画中表现更多的是整体气氛的真实性。正是由于真实这个 特性,也有不少人真的相信他确实如自己宣称的那样,进入了另外的世界,而这些 画,就是他对另外那个世界的描述。” “那么您呢?”之佑追问,“您相信吗?” “我?”石定襄大笑起来:“我当然不相信。但是我不排除这是他自己幻想世 界的写实。” “真希望能看看他那些画到底是什么样子啊。”之佑向往地说。 “这好办。”定襄豪爽地说,“我家里就有他的画册,下次拿给你看。”他想 了想又说:“其实达什的多数作品不为人所知,倒是有一幅画被收入前年年初发行 的那套亚洲艺术博览纪念票,被介绍到中国来。那幅画的名字叫做《凤凰的哭泣》。” 三号基地不通飞机航线,只能搭乘火车。 “你已经很幸福了。”之佑帮着新颜把行李搬进软卧包厢,一边打量着四周, 一边感慨:“居然是软卧!难为我这些年四处旅游都是挤硬座,命苦啊。” “这是我留在现在公司唯一的理由。”新颜在床铺上坐下来,仰望着高大的弟 弟,呼出一口气,“只有这个好处。” 新式电气专列,软卧包厢内部设计得舒适整洁。空间虽然不大,却安排合理, 并不觉得太过拥挤。两张上下铺,小小的茶几上摆放着台灯和插着一支人造玫瑰的 花瓶,每个铺位的壁上衣钩的旁边,甚至还悬挂着一个不大的画框。看来这车上的 乘务组是想努力显出一些品位来的。 “我以前坐的也是这趟车呢。”新颜看着墙壁上的画框说:“上次去基地的时 候,也有画呢。回来的时候就没有,所以这一定是我上次坐过的那列。” “是吗?”之佑凑上去仔细看,“你不说我都没有注意,似乎是没怎么见过火 车上挂画框的噢。” 其实只是巴掌大的一小幅画,暗淡的画面,影影绰绰有着城堡树林的轮廓,一 轮蓝月幽幽泛着荧光。之佑看着,心里没来由地一寒,回过头大声问道:“姐,这 是什么东西啊,感觉怪怪的。” 新颜也凑上来看,不得要领:“不知道,跟我上次那个铺上的不一样。上次是 一条着火的大河……”她的声音突然消失,眼睛死死盯着那轮蓝色月亮,耳边似乎 能听见树林里夜枭的鸣叫。这样的场景,一点也不陌生,仿佛曾经置身其间,所以 骨子里才会对那样带着沉重湿凉潮气的野地有种切身感受。闭上眼,泛着寒光的蓝 月扑面而来,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一只巨大的黑影从树丛中升起,向着这边呼啸 而来。 “啊……”新颜惊呼,身体向后疾退,背部“砰”的一声重重撞上站在她身后 的之佑。 之佑被撞得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摔倒在对面的铺上,吓了一跳:“姐,你怎么 了?” 新颜半天回不过神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弟弟发呆,半晌才勉强一笑,无言地摇 摇头,瘫坐在床上。 之佑挠挠自己浓密的头发,不满地咕哝:“真是的。” 新颜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沉默着。一时间只有广播里的轻音 乐在小小的空间里响着。 包厢镶着镜子的滑门突然被打开,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之佑像是身下装了弹簧 一样从别人的床铺上蹦起来。 门口出现一个四十岁中年男人的脸,笑呵呵地冲姐弟俩点点头:“27号在这里?” 之佑看姐姐似乎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好点点头:“是,没错。” “好,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那男人点头哈腰缩回头去,在外面大声说了 一句什么,就听走廊里乒乒乓乓一通响。不一会儿那男人肩上扛着极大的一个箱子 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看样子像是他的妻子。那女人也带着巨大的行李,手 上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见寇家姐弟,点着头打招呼。 车厢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之佑在姐姐身边坐下,看着那一家子鸡飞狗跳闹哄 哄地安置行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低声对新颜说:“姐,要不然想办法换一个包 厢吧。这个样子只怕你休息不好呢。” “没关系。”因为人多而显得有些闷热的空气反倒让新颜安下心来,刚才那种 冰冷彻骨的诡异气氛在热闹的人气冲击下,消弭于无形。或许,这样的环境才是适 合的。 站台上的铃声响起,之佑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车厢了。姐姐不愿意换包厢,他 也没办法,只能反复叮嘱:“照顾好自己啊。” “你放心吧。我照顾自己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新颜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少年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何况不过一晚上而已,明天一早 就到了。快下车吧,车要开了。” “你弟弟啊?”那一家三口安顿好的时候,火车已经晃动着离开车站。那男人 一边往大玻璃罐头瓶里冲茶,一边跟望着窗外向后飞掠景物的新颜搭腔。 “哦,是。”新颜收回视线,简单地回答,没有表现出任何或热衷或不耐烦的 情绪。这是她一直以来与人打交道的习惯,就事论事地说话,保持着距离,像是在 防备着谁保护自己一样。也许在她来说这是无可非议理所当然的举止,但常常会让 与她接触的人觉得她是一个性情高傲冷漠、不通情理的人。变成这样,新颜也没有 办法,虽然隐约听见过那样的评语,可是找不出办法来解决,她也不是会为了别人 的评议而专门改变态度的人。 对方对她的态度却不以为意,男人嗅着从简易茶缸袅袅升起的茶烟,乐呵呵地 说:“我姓周,周春阳。这是我老婆和孩子。” 似乎没办法回避,新颜点点头,“我姓寇。”说完又觉得似乎太过冷淡,便又 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通常情况,跟陌生人打交道,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小孩或者宠物身上总是没错 的,就这么简单一个问句,立即让双方都热络起来。周氏夫妇都是特别健谈的人, 新颜不必多说什么,只是客气地听着,没过多久就已经知道了周太太的名字叫于乔, 儿子周晓五岁,一家三口在外地做生意,赚了点钱,于是通过关系买到了优惠软卧 票。 “便宜了整整四百块钱呢。”周春阳高兴地说,又慷慨地对新颜许诺,“下次 你要买票来找我,我帮你买,绝对没问题。” 新颜却没有回答。火车单调而有节奏的晃动和铁轨撞击的声音让她精神恍惚。 一直以来,这样的声音最容易把她推进怪梦中,无论是地铁还是火车,只要是那种 特殊的节奏,怪梦就会出现。此刻的新颜就在努力跟越来越重的睡意斗争,然而眼 皮却不听使唤地往下垂。 周太太注意到她的样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丈夫。 突来的安静让新颜终于坠入梦境。 一觉醒来,已经是半夜了。新颜躺在床铺上,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晃动,心里 却惊奇不已。真是一个无梦的好觉,已经多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睡过一觉了?原 以为这样的环境肯定会被那些梦境困扰,可是竟然什么也没发生。她满意地叹了口 气,翻身坐起。 包厢内一片黑暗,对面的床铺上传来周春阳起伏不定的鼾声,还有小孩子混沌 的呓语。整列火车都在沉睡。银色的月光下,列车在旷野上飞驰,呼啸着飞越铁桥, 投入山谷巨大的阴影中。 新颜把脸贴在玻璃上,想借着月光看清外面的景致。气流突然湍急起来,发出 一声尖锐的长啸,四周陷入一片漆黑,铁轨撞击的声音在有限的空间被无限地放大。 新颜知道,这是因为火车驶进了山体中的隧道。同样的路线以前走过,新颜有着照 相机一样的记忆,自然记得这一带,便是龙岩山脉群山耸峙的地方。 火车在群山间前进,穿过一个又一个山洞,大大小小的隧道长短不一。随着火 车一起飞驰的月亮时隐时现,新颜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没有注意到身后包厢内微 起的变化。 在月光照进车厢的瞬间,墙壁上的画框泛出异常的光,仿如远古异兽的眼睛, 流露出嗜血的欲望。然而一旦月光被阻隔,那些或蓝或红的光芒也就暗淡下去。因 此,即使新颜偶然回头,也无法察觉异状。 大概是因为刚才睡得太好了,即使车厢内鼾声起伏,她此刻也没有一丝睡意。 一个巨大的山影迎面扑来,凶神恶煞般地将火车吞入自己的体内。这是一个长 得几乎没有尽头的隧道,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内,车里车外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 百无聊赖之下,新颜只得回到自己的床铺躺下。 就在那一瞬间,火车终于冲出山体的包围,月光流进包厢,墙壁上的画框再次 发出幽光,吸引了新颜的注意。 她心头猛地一跳,周身血液突然加速流转,不知为什么,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 兴奋感油然而生,沿着脊椎向身体的各处末梢神经欢腾奔涌,她无法控制地凑过去 仔细观察,似乎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小小的画框中,城堡树林轮廓依然如故,那轮蓝色的月亮幽光闪动,竟仿佛真 实的一般。新颜似乎看见几只寒鸦从月光中飞过,树梢也似乎在随风摆动,她不敢 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凑上去想看清楚。